岑府台今天上演的這一出老骥伏枥樣闆戲,可謂是教科書式的。結局也是美好的,不但其個人達成了目的,一旁目睹了全程的旁觀者,也獲得了“符合大衆期待”的精神滿足感.戲文裏,明君賢臣、才子佳人的故事不都是這樣的嘛。
這之後,察覺到欽差大人其實是一位很聰明,很好交流的人之後,工作宴的氣氛就進入了熱烈期。之前還有些拘謹的土著們,都借機與馮部長搭話。另外一桌的工商界人士,也紛紛過來敬酒,混個面熟。
這種場合,馮峻自然是遊刃有餘的。端着一杯酒碰完這個碰那個,談笑風生之餘,還要抽空夾幾筷子菜填肚,唯獨啤酒再不見下的。
如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待到差不多都停箸以後,姚建設便招呼着衆人又去了隔壁的《富貴》廳。
富貴廳裏早已準備好了環形沙發組合,以及茶水小吃。
看似消酒清談的放松場合,與會大多數人反倒提起了精神。他們沒有資格得到大佬單獨關照,所以他們等得就是這一刻。
不一刻,茶水上來後,特工屏退了内外閑雜人等。
每到一地,都會負責給核心支持者們群發紅包的馮峻,清楚自己要做什麽。接下來,來自核心決策層的大佬,再不客套,首先宣講起了大政方針。
對于任何一個産業上了規模的工商界人士來說,研究政策那都是必修課,這方面古今同一。衙門裏的邸報,曆代商人都有花錢請人謄抄出來閱讀的習慣。
今天從馮峻嘴裏講出來的這些大政方針,更特殊一些,那是花錢也買不到的前瞻性大勢。哪怕在南方,同樣也是隻有少數人才能接觸到的戰略信息。
于是,彙聚了二三十号人的富貴廳裏,再無半點雜音,空氣中隻有大佬雄壯的聲音回蕩:要兩手抓.用力到實處.大力再大力.都要硬。
花費一點時間,馮峻将大燕國接下來一兩年内能公開的政策,挑揀着講了一些。
講完後,他端起茶碗,細品幾口。待到屋中竊竊私語的聲音消失後,馮峻接着講起了一些具體的投資信息。
如果說剛才那些戰略信息屋中還有人領會不到精神,不能和自家生意結合起來的話,馮峻接下來講的,就是很直白的信息了。
譬如說,上半年南方計劃要向天津海運多少噸物資,其中緊俏物資占比是多少。另外,輸送物資的同時,又計劃在當地采購多少種物資,南方最爲緊缺的又是哪些。
馮峻這一席話說完,富貴廳中的氣氛,眼見着就火熱了起來。商人們大多都眼神發亮,面帶喜色。
然而紅包并沒有派發完。
姚建設作爲新上任的府尹,自然是有一番規劃在胸的。接下來,他也補充了幾句内容嘛,就是他老人家打算接下來在城内外什麽地段開幾家什麽廠,何時拆遷,何時招股等等這些不起眼的信息。
姚統辦補充完,一幹工商界人士真真是喜不自勝了這純粹是天上往家裏掉銀山啊!躺着就把錢掙了。
高興之餘,在場一個鑲着金牙,穿金戴玉打着領帶的矮胖人士端起茶杯,樂呵呵說道:“這古往今來,能如此看顧我等商賈之輩的,獨獨就是曹大帥和各位貴人了。諸位,且以茶代酒,再遙謝大帥提攜之恩!”
一幹得了大好處之人聞言紛紛起身,頌祈連連。
起身與衆人飲了一口茶,馮峻坐回沙發,兩手交疊在已經微微發福的小肚腩上,微笑着說道:“諸位都是幹材,是大帥的貼心人,有好處,不給你們,給誰?”
“不拘何事,定當爲大帥效命。”
見各位态度誠懇,馮峻滿意點點頭,然後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瓦斯針,然後幹脆利落說道:“好,差不多該說的也說完了。我行程緊,大家要是還有什麽話,現在就講出來,沒有咱們就散夥。”
“這個嘛”
剛才代表土著群體講話的矮胖金牙佬,先是與周圍幾個對了眼神暗号,得到肯定答複後,又轉過身來,小心賠笑着對馮峻拱手道:“倒是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這個操着一口本地土腔的矮胖子,姓史,名叫史全。史全家财豐厚,世代經營錢業和當鋪,是土著錢業大拿。其人還在朝廷捐錢買了五品官帽,是正兒八經的候補員外郎。
穿越衆另起爐竈組建的中華商會天津分會,史員外就是其中金融組的組長。在今天參會人員中,史全的重要性,排得到第三位。
排名在前的土著要人,馮峻一早就得到過專門介紹,方才席間也與史員外談笑過。
這會見人家這麽隆重,而且明顯是内部商讨過的事項,馮峻說不得氣色一整,擡手說道:“都是自己人,但說無妨。”
“那在下就冒昧了這個聞聽大帥有意于派發些債鈔不知,我等可有報效的機會?”
“我說什麽呢又是這事啊?!”
聞言,馮峻低頭用中指揉揉眉心,一副頭痛模樣,就這麽當衆沉吟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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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問題,用後世話語來說,就是以史全爲代表的天津本地金融界,想要承銷大燕國發行的國債。
有人願意買國債,肯定是好事。可現在的問題是,大燕國到底需不需要發行國債,這個問題還在争論之中。
事實上,就國債這事,早幾年就有人提出來了。然而上至内閣,下至各利益部門,乃至普通穿越衆,已經就此吵了不止一年兩年,到現在都沒個定數,屬于月經話題。
支持發行國債的一派,理由很正規:國債用來吸納土著地主階層的閑散資金,付給前者一定量的利息,然後将資金投入到國家建設中,這是各方都受益的好事。
另外,發行國債的同時,也等于順便測試了大燕國在當地的擁護值,從側面給予了決策層一個實時統計數據。
什麽都可以作假,唯獨白花花的銀兩做不了假。土著購買國債的數額,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當地“造反值”的最真實反饋。
以上。
之于發行派的觀點,反對派是嗤之以鼻的:穿越政權是有史以來最不需要操心财政的政權。莫說眼下,單就硬盤裏保存的那些未來科技,哪怕再過幾百年,都可以保證子孫後代衣食無憂。
這種情況下,政府根本不需要多渠道籌集資金來完成什麽國家建設。更何況,國家建設的紅利,當初說好是由穿貴内部分紅的,沒必要這麽早就讓其他階層摻和進來。
至于說造反值什麽的更是被反對派斥爲無病呻吟:擁有蒸汽動力、化肥和長管重炮的國家機器,已然對守舊勢力形成了碾壓态勢。
又不是唐宋元明,造個反造得聲嘶力竭筋疲力盡。穿越政權眼下與守舊力量差距如此懸殊,用得着在意誰贊成誰反對嗎?到了正式扯旗那一天,哪個不服,碾過去就行了。
以上這兩種論調,各有各的道理,這邊廂是真的誰也不服誰。于是兩派經年累月在論壇上互噴,搞得國債一事現在成了臭肉一塊,中立派沒人想推手,就被這麽拖了下來。
由于穿越前是搞物流的,所以馮峻本人事實上也屬于中立派。然而方才史員外這一問,卻令他突然間有點意動了。
原因很簡單:廣州一路北上,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和新派士紳的交流中,提到關于國債的話題了。
個中緣由,馮峻一路走來,其實是有所了解的:自古以來,給底層農業勞動者放貸,就是地主階層保持競争力的核心手段。
要不青苗法會成爲王安石變法的核心主打呢,傻子都知道,高利貸是亡國加速器。
而現如今的大明,小冰河時期引發的天災人禍,造成了自耕農和佃農階層的全面破産。
由此引發的國家級難民潮,已經反噬到了大地主階級本身:糧食連年歉收,佃戶不是餓死就是跑路,連小地主都撐不下去了,大地主手頭的資金貸給誰?
原本的曆史位面,也就這樣熬下去了。可在穿越者這個位面,大地主,尤其是沿海的大地主階層,突然發現了一個可以承接他們手頭熱錢的勢力:曹大幫主和他的夥伴們。
是的,曹大幫主很講商業信用,曹大幫主有無數下金蛋的産業可以用來做抵押,曹大幫主還養了巨艦雄兵準備造反,目測成功率很高等他做了皇帝,那就是巨大利好消息,沒準這債券還能再漲停一撥。
這就是馮峻一路行來,屢屢接觸到國債一事的根本原因:閩浙、江滬,再加上今天的天津,這些詢問國債的工商界人士,其實背後勾連着天量大地主階層的熱錢。
不然的話,但凡資金量小一點,工商界内部自己就消化了,何必死皮賴臉要給曹大帥放貸呢?
手指下意識敲着茶碗,馮峻保持着思考神态,沉默不語。在場其餘人等,則是屏聲靜氣,現場針落可聞。
終于,半盞茶功夫後,馮閣老緩緩擡起了頭。
這一擡頭,他便直直盯着史員外,神情一肅,突兀間快速問道:“我發債券,你能吃下多少?”
突如其來的質問,并沒有令史員外措手。下一刻,史胖子輕輕放下手中茶碗蓋,微笑着豎起兩根短胖的手指:“此事,錢業公.哦不,是天津分會金融組同業亦有定論.兩百萬兩現銀,見票既兌!”
說完這句,史胖子緊接着又補充道:“這一筆銀子,不問利息,不問歸期,見票既兌,算是我金融組同業報效大帥的!”
“至于後續債鈔。”
史胖子明顯爲了這一刻準備許久,條款連綿不絕:“若是交于我等寄賣的話.多少給幾個利錢,同業們賣力替大帥吆喝一番,旬月内,再兌出二百萬兩銀子,庶幾無慮。”
“哈哈哈。”
聽完史胖子的全盤計劃,馮峻仰頭大笑之餘,還說了一句在場大多數人聽不懂的話:“嗯,聯合承購國債,史員外這是要做津門J.P摩根啊,好好好,有大志向!”
就在這一刻,馮峻已經下定決心,要在大燕國高層推動國債發行。
至于原因,“民心可用”隻是一方面。還有重要的一點是:有關國債和土著之間的金融浪潮,現階段,是馮峻獨家嗅探到的信息。
這就可以搞事情了。
身爲野心勃勃的内閣次輔,馮峻敏銳發現,這是一個在集團内部“制造”政績,攫取威望的好機會。
至于那些反對派.既然以他爲首的中立派開始站隊了,那麽反對派也就沒辦法抵抗了。
想通全盤後,馮峻在當天午宴的告别階段,給津門父老珍重做了承諾:以大帥本人做保的債券,年内一定會發行。
另外,關于首批國債,馮峻本人還是傾向于實驗性質,“專款專用”。
也就是說,未來在天津發行的債券,會有個對口用途,譬如:京津高速副線建設專項債券。
如是,皆大歡喜,工作餐完美收官。
坐着馬車,回到統辦樓的一号辦公室,馮老闆先是用熱毛巾擦了頭臉,然後咕嘟嘟喝了瓶自産蘇打汽水,打個飽嗝,這才長出一口氣,對笑吟吟坐在大闆桌後邊的姚建設說道:“不好打發啊,不過收獲還是蠻多的。”
姚建設不無得意地回道:“怎麽樣,我們北方的統戰工作,也沒有落後很多吧?”
“是不錯,超出了我事前預估。”
馮峻點頭表示同意:“現在看來,哪怕是北方的地主階層,對急劇變化的實力差距,一樣是敏銳的,咱們以前忽視了這方面。”
“那是你們這些大老爺高高在上,脫離群衆了。”
姚建設的吐槽張口就來。噴一句後,他伸手從桌上高疊的文件堆裏翻了一會,最終抽出來一沓打印裝訂好的白紙,隔空扔了過去:“呐,看看北方地主階層都是怎麽了解咱們的,人家那是相當敏銳啊!”
馮峻伸手接住文件,翻開看了幾眼。不想這一看,他卻看進去了:“唔是有點東西啊!很細緻這人在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