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來勢洶洶,群情激昂的政潮,最終就這樣虎頭蛇尾草草收場了。沒辦法,利益面前海可幹山可移,區區一點小誤會,說話也就結了。
在當天的最後一幕中, 曹賊,不對,忠勇伯的置地承諾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這一招不但将文官集團的攻讦輕輕卸到一旁,還順勢拉到了一批潛在的合作者:就在當天散朝的路上,已經有人在談論百頃水田的出息了。
就這事吧,事後看來, 貌似真是個誤會?之前人們得知某人跑去江南大肆買地後,就習慣性地認爲對方是在擴張版圖。
結果今天這麽一說, 大家才發現理解錯了。姓曹的在江南買地建港, 并不是說他在夷州就不缺人了,所以他是願意和正人君子分潤好處的。
這就可以謀劃謀劃了。
1頃地的面積是100畝。雖說明代的畝比後世略小一點,但在忠勇伯這裏可是按照後世667平米來算的。承諾百頃地起賣,那就是10000畝連在一起,而且有水利系統的熟田。
這是一筆能用來傳家的根基之地。江南一個普通的村莊,全村也不過就是兩三千畝地,就這還是N戶人共有的。
更給力的一點是,忠勇伯說了,上不封頂。那麽家中藏滿銀子的缙紳世家和皇親國戚,甚至可以買到兩萬畝,三萬畝.沒人會不動心。
古代生産力低下,民人根本沒能力像後世一樣組織建設大面積的排灌系統。即便在水系縱橫的江南,中田下田也占了大部分,臨河的上好水田總是少數。
假如說忠勇伯拿出來的是夷州野地,那士大夫們連眼皮都不會夾一下:十七世紀荒地太多,用得着跑那麽遠嗎?
但是當這些地塊加裝了排灌系統後,在明人的認知裏, 那可真就是傳家寶了。更何況這些地才5兩銀子一畝, 還是連片的,超級優質的資産啊!
而忠勇伯提出的這個條件之所以能被人瞬間接受沒有遭到質疑,恰恰還是借了之前那本黑材料的光:蔔大醒寫的小冊子,爲了激起士大夫的仇恨,上面可是詳細描述過鐵牛犁地、畝産五六百斤、大批明人都去工坊幹活這些事情的。
所以人們腦筋一轉就想明白了:能高産五六百斤的稻田,那一定是水澆地,能有大批明人在工坊幹活,那忠勇伯所說的瘴疠被解決一事,也應該不是在蒙人。
既然這樣的話,那還等什麽,向前沖啊,進擊啊!
從當天晚上開始,所有能湊出來5萬兩銀子巨款的缙紳和勳戚,都躲在家裏和智囊團在密議。
蔔大醒老爺處心積慮的遞黑材料行動,不但又一次可恥得失敗了,反倒還幫了穿越衆的忙。
好吧,那句話怎麽說來着?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從這一刻起, 朝堂上這些看不透未來的人們, 就會有很大一部分掉落進穿越衆的深淵, 錯,是光明的前景中去了。
或者可以時髦一點解釋:你盯上的是人家的利息,人家盯上的是你的本金。
朝會散去後的第三天,密切關注事态發展的崇祯皇帝,發現文官們确實在這件事上消停了,沒人再上折子黑忠勇伯,于是在這天午後,皇帝心情愉快地傳召了曹忠臣——在禦花園。
當日他聽到曹莽夫的送禮之詞後,大笑着背手走人,就此終結了朝會。
關于皇莊皇帝當然不會在乎什麽夷州皇莊,好吧,崇祯比較窮,多少還是在乎的。但是比起他當天在朝會上得到的政治收益,皇莊還真就不算什麽了。
首先,皇帝确認,曹總兵不但之前得罪了關甯軍,這次又和東林黨杠上了,這個結局令皇帝感到極度舒适。
已經秉政有年的崇祯早已不是當初的愣頭青了,他現在十分清楚平衡的重要性。曹總兵這麽一搞崇祯自然是樂見其成——曹愛卿你最好把天下人都得罪完,别怕,有朕給你撐腰。
其次,從長遠來說,皇帝也是樂意見到群臣瓜分夷州土地的。
自古以來,在任何權貴階層的認知裏,隻有土地才是可以傳承,保證家門子孫世代興旺的根基。有了土地,不但可以帶來長期穩定的收入,野心家還可以積蓄兵員和糧草,成爲造反時的依仗。
至于那些百工商賈之事,那都是皮毛,是賤業,不值得在那上面太過費心思。
原本忠勇伯遠在夷州的基業,就和那些邊疆土司的地盤一樣,别說皇帝了,朝堂上下都是沒什麽辦法的。
然而曹忠臣現在既然主動将土地分出來,那可就完全不一樣。盡管這個舉動在所有人包括皇帝看來,其實有點傻逼,但這充分顯示了曹忠臣一心融入體系的決心。那麽作爲最大的體系受益者,皇帝陛下,自然是滿心歡喜了。
曹總兵的土地被地主階層瓜分,在皇帝看來,這其實是消弭君臣之間隐患的最佳方式:土地被分散,就不能偷偷積蓄兵員和糧食,那麽曹忠臣自然是一心爲國賣命,不可能再做軍閥了。
戰功卓著,魯莽忠心,得罪滿朝文武,賣地自絕軍閥之路崇祯突然發現,遍觀朝野上下,自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合心意的臣子了。
鑒定完忠臣,調整好了彼此認知的皇帝,于是在禦花園召見了曹愛卿。
今天在禦花園的這一場君臣奏對,主人是崇祯,主客是忠勇伯,陪客是特意挑選的首輔周延儒和次輔溫體仁,另外還有司禮監方正化——這幾位都不是東林黨,也多少對曹總兵抱有善意,不會出現難堪場面。
禦花園在明代被稱爲宮後苑,位置在紫禁城最北。園内有松柏竹槐,佳木蔥茏,還遍布奇石亭台,是爲帝王後妃休息遊賞而建。
今日皇上宴客的地點在浮碧亭。
浮碧亭建于萬曆十一年,是一座依水靠山的三開間方亭。當忠勇伯被太監引到亭外時,發現兩位閣老已經坐在亭中談笑風生了。
曹總兵上去見禮,三人坐下簡單聊了幾句後,一行由太監打頭的隊伍便從遠處的假山藤蘿間轉了出來。走在隊伍當中的,正是皇帝本人。
“免禮,賜座。”見到迎上前的三位臣子,滿臉笑容的年輕皇帝擡手免了禮儀。之後在亭中一張擺着瓜果點心茶飲的長桌前,皇帝先坐,臣子告罪後也坐了下來。
從今天的整體環境來看,崇祯還是用了心的。不但将奏對的地點設在了氛圍輕松的花園,皇帝本人穿的,也是顔色比較素淡的月白色龍袍。
茶話會一開始,君臣幾人首先圍繞着桌上一盆糖水荔枝聊了起來。
明代由于運輸效率低下,尚膳監(禦膳房是清代才有)雖說偶爾也能收到來自江南的時鮮果品,但是不會給皇帝吃的。像荔枝這種離開冷鏈就完蛋的水果就更不可能了。
這次曹總兵這次進京後,先是往宮裏進獻了一批罐頭,然後給盟友方正化私下擔保了今後會長期供應這一條件。
然後方正化就和之前一樣,頂着壓力和風險在宮裏推廣了荔枝和橘子罐頭。
效果肯定是極好的。
不論是崇祯的正宮周皇後,還是得寵的田貴妃,還有崇祯漂亮的嫂子張皇後,統統對糖水荔枝贊不絕口,覺得自己變成了楊貴妃。
于是方正化這幾天在後宮大大露臉不說,還得了貴人賞賜,順帶還被崇祯誇了幾句,可謂是風頭無兩。
今天崇祯坐下後,也是先拿荔枝當話題,說了幾句“朕今日借花獻佛”之類的玩笑話來調節氣氛。
見到皇帝高興,三位老江湖客人趕緊開始熟練捧哏,包括張冬東以前也是當過廣告公司經理的,所以和溫老戲骨配合默契,一時間場上其樂融融,君臣之間很是有一番共同語言。
聊了一會後,大家笑話也說了,荔枝也品了,皇帝這時用塊絲巾擦了擦嘴,然後面帶笑意地對忠勇伯大人說道:“愛卿今趟進京也算功德圓滿,朕實喜之。就是不知愛卿今後有何打算啊?”
坐在皇帝右手的曹愛卿早有腹稿,聞言後沒打磕絆,立即抱拳正色回道:“禀皇上,臣打算過些時日便回夷州了。”
“哦”皇帝聞言後,淡淡地哦了一聲,然後又貌似不經意地說道:“若是不忙走的話,愛卿可暫領薊遼總兵印,朕每歲再撥兩百萬遼饷與卿練兵。待薊鎮練出一支雄軍後,愛卿可爲武經略,督師遼東。曹川,你可願替朕平滅北虜?”
崇祯說到這裏,兩隻眼亮閃閃地盯着曹忠臣,一眨不眨。
下一刻,忠勇伯站起身,滿臉嚴肅地先行禮謝過了皇上的恩典,随即又苦着臉對皇上說道:“不瞞皇上,臣此時回去,也是有迫不得已之事。”
說到這裏,曹總兵兩手一攤:“皇上,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之前臣能大勝鞑子,有一大半功勞都得落在那連珠火槍身上。”
“如今臣已然沒了子藥,現在就是沒牙的老虎,故臣必須回夷州去備辦槍火。”
崇祯聽到這裏,有點不敢相信地扭頭看向了二位閣臣:“竟有此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