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林立,雜木遍地的谷底,兩夥不期而遇的探馬互相對視了三秒。
和身旁另外兩個見識廣博的護衛不同,一直待在天津衛的梅撫西,今天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真鞑子。
同樣呈品字形站位的三個鞑兵,爲首一人身材矮壯, 滿臉橫肉,神情精悍,泛着青光的頭皮上留着鞑子标志性的豬尾巴。
此人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對襟皮襖,下身套着肥大的紅色棉褲,馬後挂着弓囊,腰系長刀, 拇指上套着鐵扳指, 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精銳二字。
跟在青皮鞑子身後的,是兩個戴着氈帽,身穿皮袍,皮膚黝黑粗糙,同樣控弦配刀的騎兵。
在梅撫西三人确定了來者身份的同時,對面三騎第一時間也開始了行動:呼喝駕喊聲中,那三人同時開始催馬往這邊緩步走來。
之所以緩步,是因爲兩山之間的谷底到處都是亂石和雜樹,馬兒必須要找準落腳地才能前行。
“副隊,打槍!”
就在這時,始終沒有發出動作和指令的梅撫西,被身邊的隊員拍了下胳膊。
“啊,是,打槍。”猛然間驚醒的年輕人,這時急忙取下後背上的二八大蓋,開始掏出子彈準備上膛。
戰場經驗這種東西,是一定要親自體驗過之後,士兵才會蛻變。
像梅撫西這種人,即便是從小就按照将種的路子來培養, 技藝超群軍略無雙一身火化帶閃電, 然而沒有真正上陣體驗過殘酷的生死氛圍,始終是年輕人的軟肋。
所以剛才在看到三個真鞑的那一刻,年輕人呆住了。
這一刻,自天啓年以來鞑子在正面戰場上的赫赫威名,還有在各地殘殺明人的兇殘惡名,以及“滿萬不可敵”這種黑暗雞湯,統統在年輕人的腦海中開始發酵。
梅撫西就像一個季前賽準備十足,上了正賽卻發懵的新秀一樣,平時的所學全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雜七雜八的胡思亂想。
直到旁邊隊員提醒他,梅撫西這才從發懵狀态中驚醒過來,急匆匆準備射擊。
科技改變戰術。
對于三個鞑兵來說,他們最遠的攻擊距離也不過是五十米。事實上想要弓箭能對全神貫注的敵人産生效果,那最好将雙方的距離拉近到二十米之内。
所以三個鞑兵第一時間就開始催馬前進。
而小隊這邊由于有梅撫西的一杆槍在,所以三人不用前進,兩個隊員這時拔出了刀,靜等梅撫西開槍。
“嘭”的一聲後, 槍管冒出一股白煙, 打偏了.
滿臉漲紅的梅撫西趕緊送彈上膛,同時用牙齒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集中注意力。
當三個鞑兵突進到二百米距離上時,梅撫西的第二槍命中了青皮鞑子坐下的戰馬。
射人先射馬,梅撫西終歸沒有忘記教官的話。像他這種訓練時間不長的火槍手,在二百米的距離上,射馬是最佳選擇。
至于命中一個晃動的人頭,那都是電影看多了。這時候除非有專業士兵用裝了瞄準鏡的突擊步槍打出連發,否則很難擊中人頭。
被鉛彈命中的蒙古駿馬當場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騎士甩了下去。
跟在後邊的兩個氈帽鞑子見此情景不由得大吃一驚。然而久經戰陣的鞑兵下一刻迅速反應了過來,兩人随即大聲呼喝,繞開死馬,毫不猶豫地催馬開始加速沖擊。
經曆過多場戰陣的鞑兵經驗豐富。雖說沒有料到對手的火槍射程如此之遠,但是兩人第一時間就選擇了最正确的應對:加速沖擊,趁敵方裝彈時拉近距離。
一槍打中敵方坐騎後,梅撫西精神一振,之前的緊張感消失了不少。這時候他腿也不抖了,臉色也變正常了,一手從腰間彈袋中取出鉛彈和火帽,給步槍上膛,開始下一次瞄準。
然而最佳時機已經過去了。
兩個氈帽鞑子這時已經學了乖。他們不但全身縮在馬後,而且特意借助着大石和樹木的掩護,精準控制着馬匹往這邊趕來。
這時候梅撫西的槍法就有點跟不上了。說到底他也隻是經過了短期射擊訓練的菜鳥,無論是訓練時長還是消耗子彈的數目,都遠遠沒有達到普通新兵的标準。
所以他後面兩槍都差了準頭。對于不再勻速前進,而且左拐右繞的敵騎,兩槍都打在了樹幹和石頭上。而對面的鞑騎每躲開一槍後,就能突進五六十米。
冬日的薄陽下,兩個鞑兵就這樣緊催着胯下戰馬,踩踏着殘雪在一步步靠近。看似單調的馬蹄聲愈來愈令人窒息,殘酷的殺戮氛圍令人喘不過氣來。
而這邊的小隊成員,現在連來者的面目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低顱闊面,眼角狹長——蒙古人。
當兩個戴着氈帽的蒙八旗突進到了前方四十米距離時,梅撫西今天的第二次命中終于姗姗到來:一個蒙兵的右肩被鉛彈擦過,頓時血流如注,丢開了已經提在手中的馬刀。
由于這杆二八大蓋的存在,導緻兩個蒙兵被迫改變了常規戰術。正常來說,突進到五十米後雙方應該停馬,互相先比較幾輪箭術再說。之後才會根據情況進入肉搏戰——箭術弱的一方會主動發起攻擊。
然而在這杆可怕的鳥铳面前,兩個蒙人沒辦法停馬,所以弓箭也失去了作用。
至于所謂的騎射,那是在大部隊施展覆蓋射擊時,所有騎兵對準一個大緻方向抛射出去的。具體到一個單兵在這種局面下,想要在颠簸奔跑的馬背上精準射擊,那都是搞笑的,隻有電影會這麽演。
這就是受傷蒙人丢掉馬刀的原因:在确定對手的鳥铳威力巨大後,兩人便提前抽出了刀準備肉搏,然後受傷,然後丢刀釘子和馬蹄鐵的故事說得就是這個,小細節滾雪球決定成敗。
就在受傷蒙兵用左手抽出腰間短刀,繼續咬牙沖鋒時,梅撫西身旁兩個隊員同時發一聲喊,對沖了上去。
這兩人之前常年護衛商隊跑口外,和各路蒙古馬匪都厮殺過,手底下早就有了人命,所以對于騎戰十分精通。
眼下雙方的距離已經拉近到三十米以内,蒙古兵用不了幾秒就能沖到面前。這個時候,如果不對沖肉搏的話,己方将失去馬匹的沖擊勢能——梅撫西明顯不值得依靠,兩個隊員不能賭他在幾秒内殺死對手。
當兩個隊員揮刀沖出去後,梅撫西手中的火槍便沒用了。
背起槍,對着自個狠狠罵了一句“蠢材”後,梅撫西咬牙抽出馬刀,同樣催馬沖了過去。
對沖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兩個隊員剛剛把馬速提起來,四騎已經開始錯蹬。
就在這一刻,四把刀同時“砍”了下去。
騎兵在交錯砍人時其實根本不用費力,更多是擺好馬刀角度,等待對手自己撞上來:依靠馬匹的沖力可以輕松割斷對手的脖子或者手臂。
四馬錯蹬之後,雙方迅速分開。
戰果是很明顯的:之前用左手拿着短刀的蒙兵,他的胳膊已經飛了起來,血漿飄舞,就像史蒂芬周的那道鮮花拔絲一樣在空中劃出了軌迹。
另外一對交手者打出了平手局,雙方在空中對輾一刀,誰也沒有占到便宜。
這時候蒙古兵就有些坐臘了:剛剛和對手拼了一刀,身體在馬上還沒有恢複平衡時,梅撫西已經趕了過來,順勢又是一刀。
蒙古兵高超的騎術和精湛的技藝救了自己一命。在這千鈞一發之時,他索性脫開右腳馬镫,借助大腿一甩之力将身體後擺,彈起的手臂精準揮動,險險和梅撫西又對了一刀。
第一回合結束:明人方大優,形成了三對一之勢。
斷臂的蒙人此刻已經是廢物了:颠簸的戰馬令他傷口大量噴出血液,失去了武器的獨臂俠,已經在馬上搖搖欲墜,随時就要栽倒。
給了馬匹不到十米的緩沖距離後,兩個隊員勒住馬缰,呦呵掉頭,舉起染血長刀,一左一右對準健康的那個蒙兵沖去。
蒙兵這時同樣掉過馬頭,狂吼一聲後催馬迎了過來。
動作慢了一拍的梅撫西,這時正在勒缰掉頭。他已經想好了,等雙方再錯一次蹬後,即便蒙兵不死,射擊角度也有了,他打算轉過馬頭後就取槍瞄準。
下一刻,梅撫西愣住了。
人類在幾百萬年的進化史中,用無數次的經驗教訓在基因上篆刻了一道本能:面對生死一瞬的猛獸、敵人或是危機場面時,不動,或者說吓傻,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這時轉身逃跑,那麽猛獸一定會從背後撲過來——從背後撲倒獵物同樣是猛獸的本能。
如果迎上去搏鬥,還是必死之局。
隻有不動,營造出一個雙方對峙的局面,或許還能等來一線生機。
這就是爲什麽大多數人在遇到生死危機前會吓傻的原因:基因裏刻好的。
梅撫西這時就吓傻了——就在他左側十米遠的一顆大石旁,那個一身橫肉,矮壯敦實的青皮鞑子,已經拉滿了手中弓。灰黑色的精鐵箭頭閃着寒光,一如鞑子那冷漠的,看死人般的眼神一樣。
下一刻,弓弦松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