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契聯盟的幾位缙紳,第二天午後紛紛依約到來。這些人近的就在上海縣城,遠一點的也無非在松江,幾十裏路在船上吃着瓜就到了。
到了上海城廂的徐家大宅後,各位老爺帶來的清客随從自然而然就在暖閣組成了一場熱鬧的茶會。而老爺則帶着貼身智囊來到大書房參加會議。
會議一開始,徐家一位清客就當衆宣讀了最新的損失報告。
老爺們在昨天已經知道了這些消息, 這會則開始對此紛紛展開了讨論。很快,就在衆人七嘴八舌的分析中,毀園事件所帶來的後果和對頭接下來的步驟,就被大夥推演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個時代的佃戶,沉重的債務和巨大的生活壓力對于他們來說都是标配。所以那些被毀掉的桑園,除非地主在開春重新花大資本買來成年桑樹,否則種桑苗的話, 佃戶根本沒有資源撐過前幾年的桑園重建投入, 他們勢必會破産流亡。
桑園周圍配套的魚塘也是同樣道理。
桑基魚塘是種桑養蠶同池塘養魚相結合的一種農業模式。在池塘周圍種植桑樹, 以桑葉養蠶,以蠶沙、蠶蛹作魚餌料,再以塘泥作爲桑樹肥料,形成互利的生産鏈條,達到魚蠶兼取的效果。
這種方法在古代相當普遍,尤其是溫暖的珠三角平原,一直到後世,都是珠三角蠶農的主力農業模式。而在17世紀的長三角,雖說由于氣候偏冷的原因,桑基魚塘沒有那麽普及,但是依舊有多處桑園采取了這種方式。
所以當養殖戶發現一夜間桑樹被燒,魚兒都翻了肚皮後,有人當場上吊也就不足爲奇了——反正接下來的命運也是全家餓死在路旁,早走早超生。
燒桑園和毒魚都是成本很低的行爲,隻需要一點煤油和一點工業下腳料就能搞定。當然,由于衆所周知的原因,這裏就不說化學品的具體名稱了。
這就是熊道第一波四兩撥千斤的反擊方式:先讓對手亂起來。
事情的後果遠沒有那麽簡單。
很快佃戶們就會得知真相(這是一定的, 因爲兇手會四下傳播燒桑園的真正原因), 然後一幹缙紳頭上就要着火。
發覺自家當了地主和港口鬥争的炮灰,那麽群情激昂的佃戶們勢必要找地主讨個說法。而得知真相的佃戶,也就沒那麽容易被忽悠去港口打群架送命了。
總之,無論地主是安撫還是強硬收拾佃戶,都是要付出巨大代價。
安撫的話,在桑樹長成之前的日子裏,地主不但不能收欠賬和租子,還要拿米糧養着這幫人。這可是大數目,地主家也沒餘糧啊!
強硬的話,就是奪佃退租,将這幫佃戶掃地出門,甚至把他們的兒女賣了還債——很多人都是給地主家幹了幾輩子的佃戶,這樣一來,在名聲方面地契聯盟會遭到巨大損失。
而這也是治标不治本:趕走了老人,總要召新人吧?召來新人,地主同樣要付出巨大代價來重建桑園和魚塘,同樣要墊資養活新人。
另外, 佃戶們也不都是羔羊。大面積退佃,那地主也是要組織大批人手去打群架的, 否則的話, 哪有那麽容易佃戶就老老實實走人?
要知道佃戶和地主之間是動态平衡的,很多地主之所以把收租這一套程序轉包給租棧,就是因爲佃戶難纏,收不上租子。
而此刻坐在徐家大書房裏,名爲品茗,實則是商議對策的一幹缙紳們,很快就從上述的推演中看到了兩個更可怕的後果。
第一:将來重新恢複桑園魚塘的話,再被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賊人放火下毒怎麽辦?總不能發動全莊的佃戶日日夜夜圍着桑園做看守吧?
第二:動員大批人手清場奪佃的話,那些反抗的佃戶裏如果混進了熊道的手下,再飛過來幾個毒煙炮仗,那豈不糟糕?
這些常年奪人家産,幾乎将陰謀詭計都滲透到骨子裏的缙紳們,今天在徐宅大書房,隻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将莊子被放火下毒之後的局勢推演了出來,而且将熊道的後手也猜了個十之八九。
然而光猜出來沒用,要找到對策才行。
“爲今之計,徐圖已是下策。諸位手頭那些莊子裏,尚存有不少桑園魚塘,再坐以待斃下去,就要被那夥丘八陸續毀燒殆盡了!”
在集體沉默了一會後,第一個發言表示支持激進政策的,是一位胖乎乎,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這位老爺姓黃,名叫黃韶洲,是萬曆年間的進士,杭州人,如今緻仕在家,和徐瑾一樣,黃老爺今年也在上海縣城的别業過冬。
事實上黃老爺是在今天才“火線入黨”,加入地契聯盟的。
至于原因嘛,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原本黃老爺在港口附近也是有一處小莊子的。結果好死不死的是,昨夜熊道手下燒掉的三處桑園裏就有黃老爺的一處。
莫名被燒了财産的黃老爺,很快就打探清楚了這件事背後的原委——這兩天聯盟和港口之間的戰争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更何況昨天在縣衙那一場案子,令燒桑園的事人盡皆知。
這之後暴跳如雷的黃老爺立即找上了徐家。地契聯盟在高端圈子裏并不是什麽秘密,身爲缙紳一員的黃老爺,很容易就見到了正主徐瑾。
雙方見面後,感覺被一夥丘八羞辱了的黃老爺,在大罵完熊道一夥白身草民後,當場要求加入地契聯盟,和各位老爺并肩作戰,争取早日拿下熊道,吞了他的産業,大家共同分一杯羹。
講真,如果是在今天之前,黃老爺要求加入聯盟這件事,徐瑾肯定是要斟酌一二的。畢竟這之前所有股東的份額都已經分配好了,再加入新人的話,所有股份又要重新分配,挺麻煩的。
然而昨天那場官司和之後的連夜放火,徹底改變了徐瑾的想法。
完全不按照缙紳們千年來熟悉的套路走,出手既怪異,又狠辣,背後還有大靠山的熊道,已經令徐瑾感覺到有點吃不動了。
所以徐瑾第一時間就歡迎了黃老爺的加入:現在分配好處這些都不重要了,能把熊道拿下來就已經謝天謝地。徐瑾迫切需要新生力量的加入,黃老爺來得正好。
表态歡迎後,徐瑾還回憶了一番當初杜牙人來訪的鏡頭,然後不由得慶幸了一下下——熊道對缙紳們手中掌握的莊田消息,是來自那天杜牙人看地契時的死記硬背。而錯漏就出在這裏:黃老爺家的桑園就被誤燒了。
想明白前因後果之後,某人頓時心中暗爽,恨不得熊道再多燒幾戶無辜人家的桑園,将那些地主都推到聯盟這邊來。
這之後陸續來到徐家的聯盟其他成員也對黃老爺表示了歡迎.大家都感受到了熊道的難纏,心态和徐瑾一樣。
黃老爺很快就搞清楚了聯盟所有人的背景。缙紳之間想要攀關系那實在是太容易了,各種同年同窗親朋故舊一曬,總能拉到關系。
熟悉了各位同仁的黃老爺,很快在接下來的會議上發表了鷹派言論:“爲今之計,徐圖已是下策。”
而黃老爺的言論也得到了在坐大部分人的贊同。
沒辦法,在熊道這種怪異的打擊手段之下,各位老爺都感覺到事情的主動權正在從聯盟手中慢慢滑走。
要知道明末的長三角地區,除了種植面積最廣的棉田之外,就屬桑園和魚塘比較多。所以大夥手中現在還有不少的桑園和魚塘,這樣一來,如果熊道按照每天晚上放三把火的頻率來搞事的話,老爺們手頭那些桑園和魚塘,就真會出大問題。
到時候一旦釀成民亂,熊道可以看笑話或者坐船跑路,而在坐的這些大地主可就要跳腳了。
看到大部分會員都贊同速戰速決這個戰略選擇後,主持人徐瑾當即象征性地組織了一次投票。然後在少數服從多數這個原則下,徐瑾宣布:之前的徐徐圖之戰略再一次被推翻,地契聯盟下一步要回到之前的軌道上:武力一次性解決熊道匪幫。
宣布完了之後,徐瑾作爲執行人,便開始了一系列的調派。
第一步是關于松江府的。
嘉定縣既然使喚不動了,那麽就輪到了松江府。聯盟對于松江府的要求不高:隻要能在最近這幾天内稍稍壓制一下熊道,拖延出一點時間就好。
在坐一位和松江知府方嶽貢關系很不錯的進士老爺,當即領下了這個擔任說客的任務。
第二步和第三步都是真正要動用武力的殺手锏。而這兩步需要用到的勢力,之前聯盟就已經有所溝通,現在隻需要派使者去定下詳細步驟就可以了。
所有這些工作,當然不需要由新成員黃老爺來完成——之前這些工作都有指定的負責人。
會議一直開到了當天傍晚,才算把幾路人馬都分派完畢,各項工作也都落實到了個人。而黃老爺也如願得到了自己在聯盟的份額,以及他當場許諾的3000兩“入股/戰争資金”。
如此就算事畢。散會後,黃老爺便在身後一個清客模樣的男人協助下,拄着拐杖,走出了屋門黃老爺有足疾,走路不靈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