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已經在這片荒蕪的大地上走了不知道多久。
天空永遠籠罩着烏雲,陰霾的色彩仿佛永不褪去。
這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世界。
一路上,他看到幹涸的河道,斷裂的山脈,布滿深邃裂谷的地表,以及建築廢墟。
唯有神棄之地、流放之所、世界的盡頭這樣稱呼,才适合爲這孤僻荒涼的地方命名。
頭頂的烏雲之中,偶爾會有龐大的陰影掠過,夏仁曾躺在一個地方,不眨眼睛地望着天空,結果發現那些陰影就隻是陰影而已,它們沒有實體,翺翔的時候,雲層平靜如常,從不翻騰。
本來想要尋找生命的夏仁最終隻能承認,那些未曾謀面的龐然大物,隻是這個世界最後殘夢。
或許它們真的曾經在雲層中肆意騰空,攪動風雲,享受下方卑微生物們獻上的顫栗目光,但如今,它們那高傲的身軀已然腐朽,和那些仰望它們的弱小生物埋葬在一起。
而纏繞樓宇間的紫色藤蔓,雖然看起來猶有威勢,但實際上,它們的枝葉早已經幹枯,一碰就散,即便是最粗的莖幹,也如同朽爛的木頭一樣,内部早已镂空,沒有一絲水分。
如果這是真實的世界,那她過去一定存在着和藍星高度類似的文明,但遺憾的是,除了那些倒塌的建築,夏仁再也不能找到其他生命活動的痕迹。
他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詞:
文明煙火。
文明,是生命掙紮前進的血路曆程,是将無數生命捆綁在一起的信仰。
煙火最終升起時,将燃燒一切,短暫輝煌過後,喧鬧的世界回歸祂的死寂,隻留下無用的殘渣。
每想到這裏,他就感覺自己心中無比空虛,仿佛要和這個世界一起死去。
不過好在,即便是如此令人絕望的地方,其實,也有最後一點希望存在。
他時常能夠遇見一片稀疏的花海,或是碰到地表忽然長出一根根花徑。
在夏仁眼裏,這些扭曲畸形的花朵此時看起來,都分外可愛。
這也是他唯一能夠确定,自己還活着的證明。
但是今天看到的這幾株花朵,卻稍有不同。
它們像是正在枯萎一樣,莖幹軟趴趴地彎曲着,葉片也有些發皺,如果是一株兩株這樣,夏仁還會以爲這些夢境之花現實中的主人可能是命不久矣的老年人,但附近幾十上百株全是這樣,明顯就有些不正常了。
他走上前去蹲下腰,手輕輕拂過枝幹。
以往夏仁能夠通過接觸來進入别人的夢境,但是現在不行了。
夏仁收回手,看到指尖殘留着一層稀薄的黃色粉末,有點像是灰塵,又像是花粉。
當然,夢境之花是不可能有花粉的,灰塵又不會呈現出這麽純粹亮眼的顔色,所以這些粉末一定是其他東西,說不定是導緻這些話走向枯萎的元兇。
蓦然間,他腦海中閃過一絲靈光。
指間輕輕撚了撚粉末,有一種澱粉的柔滑質感。
“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對了,用藍色寶石照射神經真菌,得到的枯萎後殘渣,簡直和這一模一樣!
可是這種狀态的真菌,不應該已經被殺死了嗎?
怎麽還能繁殖,并且影響人的夢境。
突然,他回想起趙明月話中的細節。
對方當時并未說超越之物能夠殺死真菌,隻是說能夠抑制真菌的生長!
難道真菌沒有被徹底殺死?
可是舊神維布爾應該不會撒謊,祂絕不允許真菌擴散到其他地方。
夏仁正在思索,忽然看見,面前低垂的花朵中,滑落出一個黃豆一眼的東西。
他好奇地撿起來,拿在手心中一看,頓時有些頭皮發麻。
“這玩意兒不是鑽地魔蟲的幼蟲嗎?”
所以這朵夢境之花的主人是非典型恐蟲症的感染者?
但是随後,他就意識到,自己手裏這隻幼蟲已經死去。
鑽地魔蟲第一齡的幼蟲可以長到小拇指那麽大,但是眼前的這隻幼蟲明顯有些營養不良,體型隻有黃豆大小不說,體内還幹巴巴,看着就沒有水分,原本應該是乳白色的表皮因爲缺水,泛着黃色,且表面到處都是幹枯的褶皺。
這個發現令夏仁驚訝不已。
“鑽地魔蟲第一齡的幼蟲之所以寄生在人類的夢境中吸取力量蛹化,就是因爲這裏沒有天敵,不會有任何生物可以威脅到它們,那麽這隻幼蟲是怎麽死的?”
除非宿主死去,幼蟲吸收不到任何養分,才會死去。
等等,吸收不到任何養分?
夏仁望着眼前這株無精打采的花朵。
以及手上的黃色粉末。
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
“是這些粉末搶奪了夢境的養分,導緻幼蟲吸收不到營養……餓死了?”
他怔了怔,随後意識到自己的發現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心髒頓時砰砰直跳。
夏仁迫不及待地來到另一株同樣覆蓋着黃色粉末,萎靡不振的花朵面前,掰開它的花瓣。
花芯中,果然爬着一隻幹瘦的幼蟲,一動不動,想必也已經死去。
夏仁眼睛睜大,呼吸有些急促。
他又接連查看了十幾朵花,發現都是類似的情況,花芯中爬着一隻嚴重營養不良的鑽地魔蟲幼蟲。
夏仁望着這片稀疏的花圃,意識到,這些花的主人,可能都是非典型恐蟲症隔離區的患者。
那麽,幼蟲已經死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已經得到了治愈?
非典型恐蟲症有了治愈的方法?
夏仁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就看到不遠處,一朵萎靡到極點花開始了凋零,這意味着其主人在現實中也已經逝去。
“被藍色寶石照耀過的神經真菌蛻化成另外一種東西,雖然威力不如完整時期,但也有能夠置人于死地的能力。”
“黃色真菌雖然能夠搶奪養分,治愈瘟疫,但它的存在,何嘗不是另外一種瘟疫?”
“非典型恐蟲症雖然沒了,但是感染黃色真菌的人依舊會死,無非是換一種死法……”
夏仁眉頭緊鎖,正在苦苦思考的時候,一根從雲端垂落下的絲線,牽無聲息地飄到了他的面前。
“蛛絲?”
他注意到了絲線,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扯扯看。
沒想到在皮膚與絲線接觸的瞬間,就緊緊黏在了一起。
一瞬間,他就被蛛絲拉上了烏雲中,不見了蹤影。
這片大地,再次恢複了死寂。
耳邊狂風呼嘯,夏仁被蛛絲一直拉扯着,不知要飛往何處。
他來到一片虛無的空間,周圍到處的恐怖的無形黑暗,閃耀的光球不時在遠處掠過,還有一種有翼生物躲在黑暗裏,發出狂笑。
不過好在蛛絲拉扯的速度極快,少頃,蛛絲斷裂,他被放到了一片懸崖上,崖底便是那片虛無空間。
夏仁伸頭看了一眼,隻感覺心驚膽顫。
下面被蠕動的黑暗包裹着,深不見底,仿佛沒有盡頭。
“這是哪裏?”
他不明白蛛絲是何用意,一回頭。
……
……
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夏仁臉上,他面容平靜,沒有一絲痛苦,顯得很安詳。
寬敞明亮的房間裏,一切打掃的整整齊齊,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微風習習,吹動窗簾,靜谧而美好。
夏仁身上蓋着大紅色的被子,被套上用金綠色絲線繡着龍鳳呈祥的圖案,甚是華麗。
床頭櫃上的花瓶裏,插着幾束淡雅的蘭花,瓶身上,用紅色的藝術字體印着百年好合。
旁邊還有個紅色的茶壺,寫着永結同心。
床頭的牆上貼着一張大大的雙胞胎小孩圖像,中央花團錦簇的幾個大字:早生貴子。
秦芸正坐在客廳沙發看書,封面是《母豬的産後護理》。
她一邊饒有興緻地看,一邊還念念有詞:
“母豬的産後護理首先要從産前做起,母豬産前四五天要逐漸減少飼喂量,其目的是減少腹部壓力,産前吃得少,産後才能吃得多。若産前吃得多,會始産程變長……”
在她面前的茶幾上,還有其他幾本書,分别是《癱瘓病人的護理指南》、《植物人護理》、《康複訓練實踐操作要點》、《做好這十件事,植物人長成周樹人》等等。
全是秦芸爲應對夏仁昏迷情況而買的書籍。
至于這本《母豬的産後護理》,則是秦芸誤拿的,她買書是光看到護理兩個字,就直接扔進購物車裏了,直到回來才發現。
剛買來的,又不好直接丢了,索性便留了下來。
沒想到今天拿起來看一看,感覺還挺有意思。
就在她看得投入的時候,卧室裏突然傳出了一點動靜。
秦芸愣了愣,然後條件反射一般從客廳幾步跑到了卧室。
紅色的大床上,夏仁睜開了眼睛,隻是眼神中還有些迷茫。
他記得自己站在懸崖上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出現的畫面,就是眼前的天花闆。
在那片荒涼的世界流浪如此之久,陡然回到現實,思緒一時間有些混亂。
“夏仁,你終于醒了。”
秦芸緊緊握住他的手,熱淚盈眶,眼淚啪嗒啪嗒滴到被子上,濕了一片。
竟然真的回來了。
夏仁眨了眨幹澀的眼睛,想說話,但是喉嚨有點啞。
“我給你倒水。”
秦芸反應過來,拿過杯子,從準備好的熱水壺中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夏仁靠坐在床頭,喝了兩杯之後,情況終于好了許多。
“我睡了多久?”
“十多天了。”
秦芸心疼地說,很自然地再次握住他的手。
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藍星的新年已經過去,現在是新紀元1107年了。
“竟然這麽久了。”
夏仁理了理思緒,随後注意到周圍的景象,感覺有點熟悉。
秦芸解釋說道:“把你送回來的是一個個頭很高,名叫九鳳的女人,當時你渾身都是傷,還昏迷不醒,把我吓壞了,後來超人協會的牛長壽過來,看了兩天,然後說你隻能靠自己蘇醒,我問他需要多少天,他隻是歎氣。”
“當時我感覺天都要塌了,怎麽也不能讓你死在外面,就把你拉了回來,在家裏照料。”
經她這麽一說,夏仁頓時回想起來:“這是你原來的那套房子。”
秦芸淚眼婆娑地點點頭:“嗯。”
畢竟在這個房間裏,兩人還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戰鬥,夏仁差點就要童貞不保,當時秦芸的外甥,使徒劉傅生也在,可謂印象深刻。
看着周圍熟悉的景色,夏仁感覺有點物是人非。
在秋鳴山那場戰鬥中,死去的隻是劉傅生善良一面的人格,邪惡的一面借助别人的屍體成功逃離,不知去了何處,不過以自己現在的實力,如果再次相遇,對方應該打不過自己。
【此處詳見第二百七十九章末尾。】
想着想着,他下意識地捏了捏秦芸的手,柔弱無骨,而且溫暖。
“抱一下。”
夏仁忽然說,然後張開雙臂。
秦芸怔了怔,随後反應過來,擦了擦眼淚,露出溫柔的笑容,俯身靠在他懷上。
豐腴柔軟的身軀摟在懷中,感受着對方傳來的溫度,嗅着她發絲的香味,夏仁手掌撫摸着秦芸的後背,竟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并沒有産生什麽奇怪的想法,隻是單純地想擁抱一下,感受生命的氣息。
在那片絕望的世界待這麽久,看不到一個人影,甚至連一個活着的東西都沒有,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早已經瘋掉了。
到後期,夏仁不止一次産生過自殺的念頭,來擺脫孤寂,但所幸都被殘存的理智克制住。
“秦芸。”
“嗯?”
“謝謝你。”
說完,按照正常情況,夏仁就應該松開對方了。
但是他沒有,他要繼續抱着。
又過了幾分鍾左右,察覺到秦芸身體發燙,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意識到再抱下去可能要出事,夏仁這才戀戀不舍地松開雙臂。
真軟啊。
“夏仁。”
秦芸眼眸似水,耳垂泛着紅潤:“你終于想開了……”
“呃……”
夏仁心想我好不容易克制住了,自己剛剛蘇醒,正是虛弱的時候,秦芸力氣不是一般的大,自己未必能反抗的了……
這下玩火自焚了。
夏仁透過卧室門看向客廳,強硬地轉移話題:“莉莉怎麽不在?”
“這個啊……”
秦芸似是呢喃地說着,從床邊站起,目光始終放在夏仁臉上,身子都沒有轉過去,直接用腳尖勾起房門,“啪”地一聲關上。
“她倆出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現在家裏隻有我們兩個。”
秦芸彎下腰,雙臂撐着床尾,妩媚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夏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