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土黃色的天地中,遁馳已久的令狐去病蓦然止步。
此間天地,卻是和荒海的氣象迥然不同。
大約一年以前,令狐去病憑借歸無咎臨時設立的陰陽洞天通道,來到了這紫薇大世界最偏僻的“界心”,也是席樂榮法身彙聚、衍化之地。
從根本上而言,雖然同樣是八劍意衍化,軒轅懷是辰陽八劍劍意和“幽明玄理大自在身”的結合,一旦斬斷氣機羁絆,天然就有着獨立顯化的可能;而“令狐去病”卻是空蘊念劍八劍意結合歸無咎一線本身氣機,且正身分身同在一界之中。
換言之,令狐去病可以視作歸無咎發展出的一個獨立性格的分身,看似是另外一人,神魂完全獨立,其實根本同源。稍微極端一點說,令狐去病即是歸無咎,歸無咎即是令狐去病。
隻是因令狐去病有獨立神識性格的緣故,如此觀念,卻是和絕大多數修道人的觀念不合。
此時此刻,一道寬約十餘丈的墨色河流之畔,相距岸上茂密森林大約不足三十丈的空地上,卻有兩人激鬥正酣。
而令狐去病卻是使了一個斂息法,隐在樹梢之上觀看。
這兩人都是三十來歲相貌,人物形象和本地土著有明顯相同的特點,都是面色微紅而近黑、鼻梁微塌、身形敦健。唯一顯著區别,就是發色一黑一紅。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明顯的相似點,隻是除了令狐去病之外,這片天地中的任意旁人,哪怕是當事人本人都察覺不出——二人眉心之間,其實有一道奇異的銀色雲紋,藏而不顯。
十餘息後,這兩人之激鬥,已然到了極兇險的地步。
二人都是血氣極爲旺盛,絲絲熱力自身體之中透出,然後探出的手臂浮現虛影。
這兩人的鬥法法門也頗有些奇意——其本身都是凝立不動,左手持定法訣,隻把右手探出。觀二人右臂,黑發漢子臂膀化作丈許大小的“光影巨掌”,渾厚無比;另一位紅發漢子卻不僅僅是化作手掌,甚至掌心多出一件銅錘樣貌的虛影。
不止如此,那黑發漢子隻是手臂化形;而紅發漢子,卻是連帶着半個肩膀,一齊發生輕微異變。
這顯然是二人功力高下有别的緣故。
兩隻手掌撲擊,宛若兩柄真實的鐵錘轟擊,震動四起,煙塵滾滾,引得飛鳥出林。
又過了三息,那紅發漢子忽地将掌心中的“鐵錘”投擲而出,同時鐵拳攔腰一掃。
那黑發漢子大驚,側身閃躲,同時扭頭避那鐵錘,卻未完全避過。隻聽見砰的一聲,那鐵錘虛影正中頭顱,頃刻間便是腦漿迸裂,顯然是不得活了。
紅發漢子精神大振,仰天長笑三聲。旋即駐足調勻一陣氣息,便轉身離去。
但是他自己也未發覺,就在他駐足調勻氣機的數息之間,亡故的那黑發漢子眉間,卻有一物猛地躍來,與他眉心處一合!
令狐去病将一切看在眼中,低語道:“已去其三,還剩九十七個。”
身形一遁,已然來到那黑發漢子的屍身之前,此人雙目圓睜,似乎在最後關頭,尤有未盡的心意寄托。
令狐去病二指微屈,已然持定一訣。
正在此時,那黑發漢子屍身之上正胸處,忽地有一團血氣溢出。
令狐去病看得分明,這是血氣護持一物遁走。
那血氣的遁速在這方地域文明中算得上極快,哪怕是同等境界的法士也斷然無法攔截,但是令狐去病眼中卻算不得什麽。隻是伸手一捉,便将其攝拿,旋即将環繞四周的血氣化去。
原來是一張信箋。
這一片地域,頗有今古雜糅的風範。許多地方與人文繁盛之地全無差别,但是許多地方又處處顯得荒樸落後。譬如眼前這信箋,相當于一位築基修士的書箋,其材質卻是暗黃斑駁,崎岖不平。隻怕在本土人文昌盛之地,凡民貴族所用的廁紙也要較其強上幾分。
其中所屬,卻是一種大多數由方塊和圓圈組成的奇特文字。
令狐去病心意一動,已然明了其意,自然将其轉譯過來。
但凡書信往來,其用語格式多半與口頭交談有所差别。但是大約是此間風俗如此,這信箋卻純用口語,内容就顯得頗爲冗長。
“愛妻若。”
“自當年窮極境況,服下血藥僥幸成爲一名養元法士以來,說定了闖蕩朱蘆海三載而還,必要掙下一場富貴。如今忽忽然三載之期将近。我在朱蘆海西,也算小有成就。”
“三年以來,時時思念,未曾有一刻止歇。若你身上的味道,矯健而富有彈力的肌膚,總是回蕩夢中,難以忘懷。此時此刻,我恨不得抛下一切,立刻出現在你面前,去守候你那驚喜的面容。”
“但是遺憾的是,我不但不能提前回返,且三年之約,也要發生變化。”
“回顧今昔,一路艱辛無數。從一個下等力役,僥幸渡過服用血藥的九死一生之劫,短短三年,成爲海西餘阙部十六堂的堂主,也算是鹹魚翻身了。前些時日出海之時夜觀天星海象,我忽然福至心靈,明悟了許多道理——隻怕我北月,未必會止步于此!既然踏出了第一步,爲何不乘風而起,奮力一争?”
“果然,三日後,法堂處得來消息,本堂新得了一份晉升融元法士的血藥。如果有人嘗試服藥晉升,一旦跨入融元境,立刻就會成爲海西餘阙部第七位大頭領,也算是一方豪強。不過,對于其餘養元法士而言,自然是不願意冒這個風險的。因此此血藥便供奉于總堂之中。”
“我卻決意一試。”
“不過若你也不必擔憂。服用血藥雖說是九死一生,但因我前些年偶然得了一張哈密山秘傳的護身血符,所以把握其實不小。衆所周知,整個滄溟諸國之地,法士服藥晉階,成功概率皆隻有十分之一,餘皆殒命。唯有哈密山,晉階成功率達到十分之二三,就算不成,也大有把握保得性命。”
“吞煉血符,事先諸般周密準備,總也需要三年之久。就算是功成之後,成爲頭領,一時隻怕也脫不開身。因此我歸家日期,至少延後三載,甚至更久。”
“家中日用,我已安排妥當。憑借密語‘祈、申、呔、沐、茲、噜’六字,和半枚元平四年的當十大錢爲憑,去往市中的索末榷鋪,兌換出我通存通兌的三千五百金。縱然我長久不回,也足夠你們母子二人衣食無憂了。”
“唯一遺憾的,是當年外出時日,終究早了一年;我該等一年再出來闖蕩的。五歲的童子多半是記事了的;四歲則未必。縱然我三年之後回返,北梁也當十歲了。想要這小子記住我的相貌,隻怕是奢望了。”
“北月親筆。”
閱畢之後,令狐去病神色一動。
雖然他來到這所謂的“滄溟諸國”不過一載,但是關于修煉之道上的深淺,卻早已了然于胸。
這位“北月”,分明是一位相當于築基境的所謂“融元境”修士,很顯然,他已經服用血藥,破境成功了。而且觀他在方才那一戰的表現,分明是破境未久的模樣。
那什麽血符,的确能夠提升晉階成功率;但這是滄溟諸國第一大修道勢力“哈密山”的絕密,從來由三位“天元境”大法士親自制作、臨場授下服用,斷然沒有流通于外的道理。
且這血符直接吞服即可,更沒有準備三年的說法。
仔細觀看這“北月”的胸口處,令狐去病登時了然。
那信箋設了巧妙機關,以本人割裂開來、能夠脫離本體保持的一份湧動血氣作爲激發的動力,但是被本人表皮之下、經絡之中的活絡的血氣牽引住。
如果本人亡故,經絡中的血氣消散,但是那割裂開來的血氣活力卻依舊能夠存在,那麽自然就會沖破表層皮膚的限制,将這封信箋發了出去。
這顯然是這位“北月”的嘗試破境之前做的準備。
隻是他第二次經曆了九死一生的破境依舊取得成功,也可謂是有大氣運之人;但是破境之後未久,預先的設定尚未來得及更改,卻在激鬥之中隕落,卻是造化弄人。
令狐去病目光一動,旋即屈指一彈。
這封信箋,立刻沿着原先設下的固有軌道遁去,數息之後就無影無蹤。
滄溟諸國的修煉體系,得道者号稱“法士”,例分養元、融元、定元、天元四境,相當于練氣、築基、金丹、元嬰。
隻是這修煉體系,隻有修煉之法,而無晉升之法。
想要破境,便需服用血藥。除了哈密山所持血符之法外,晉階概率通常都是十分之一,九死一生。
更奇的是,功行修煉的好壞,資質高下,隻決定了你有資格服用血藥的時間長短,對于晉階的成功率卻是沒有任何影響。
所以,在這樣的修煉體系之下,自然沒有任何的資質崇拜。
另有一條,此間最低等的“養元”法士,小心将養,壽元其實與練氣修士相若,能夠達到二百餘載壽命。但第四境的天元境,壽命也不過四百餘載,從來沒有什麽永壽長生的說法。
故而除了第一步——或有許多窮困潦倒之人,甘冒九死一生之險,搏一個養元境;其餘自養元境開始,已然較易争得一定的财富、地位,對于再度晉階便無什麽興趣,唯有壽元将盡或極特殊的情況,方會提前嘗試。
但是最近一年來,這風氣卻忽然爲之一變。
有相當一部分人,仿佛被灌注了莫名的勇氣一般,明明是尚在壯年的養元境、融元境法士,一旦得了血藥,卻是毫不猶豫的服用。
這北月,就是其中之一。
“夜觀天象,福至心靈……”
令狐去病微微搖頭。
這分明就是“席樂榮”帶來的影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