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止住遁光,觀望眼前形勢,心中暗贊。
面前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澤,水色幽深。其實那波浪翻湧,亦有不亞于十餘丈的高度,但一眼望去卻并未給人以風急浪高的印象。
這大約是水意過于沉凝的緣故。
在這滔滔水勢之中,隐隐約約,若即若離,似乎有縮小的七八分的“彩虹之象”——并非一個,而是成千上萬,蔓延無極——在水上若隐若現。
這分明是一道極厲害的陣法,兼具隐匿和防禦之效。
眼前所在,正是歸無咎在半始宗盤桓三日之後,出來尋得的第一個目标——元鳄一族。
不久之前黃希音所言,眼前景象分明已是部分驗證了。
眼前這無名之陣——姑且名之位萬千虹陣——委實精妙無比,的确是一道經得起推敲的上乘法陣。其綿密雄渾,虛實相生之妙,分明是有至少十六位功行不俗的妖王壓住陣腳,方能發動。
十六位妖王,看似抵擋道境大能還頗有不足;但此陣雖是本土妖族所立,卻已部分具備了“無始之陣”的某種特性。經過不知多少萬年的調教馴養,元鳄一族對于此大澤水性可謂谙熟于心。陣門處的十六位妖王隻是穿針引線,真正的後備繼續,卻是仰賴于天地威力。
縱然是九宗天尊級數的道境大能到此,亦要窺望演算良久,才能明其破綻和入手處。
若是本土人劫道尊一流的人物前來交戰,甚至未必能夠破陣。
元鳄一族雖是十二流品中的頂尖,暗藏不甘居于第二等的野望。但是真實實力畢竟較之麒麟、玄武一族相差甚遠。但是歸無咎卻敢斷言,若是辰陽劍山或原陸宗中的某一家來對元鳄一族下手,隻怕反而要比當年覆滅麒麟玄武二族艱難許多。
當然,元鳄一族如此警惕,也是其族主參與“十絕陣”會攻左一失敗,此時畏懼左一前來報複,所以提高了警戒。但是莫要忘了,當年麒麟、玄武二族會攻東南,可是所謀更大。
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攻守之勢異,勝負度數也截然不同,想要達成目的的難度也不同,這倒并非一味取決于雙方實力的對比。
觀望約莫半刻鍾,某一道“彩虹”門戶之中,有一道遁光急縱而出。
旋即身形一定,顯出一個人來。
此人身量不高,較之歸無咎矮出一個頭去,面色整體微青,唯獨鼻梁呈現蠟黃色。身上所着,是一件仿佛稻草織成的羽衣。身上幽芒閃閃,五色流動,明顯在世間任何近道真君。天玄上真之上,渾然是妖祖一類的存在。
此人面上分明露出一絲忌憚,微一拱手,道:“歸道友。你有何章程?”
歸無咎微微一笑,道:“餘妖王可先将法寶收了。我若出手,必不會不告而攻。”
來人略一沉吟,似乎真的信了歸無咎的話,身上鮮豔奇異的五色光華淡淡隐去。此時再看,他依舊有近道境巅峰的修爲,但是較之剛才,就要差的遠了。
此人名爲餘宜人,是元鳄一族位分最尊、功行最高的妖王,輩分較之元鳄一族族主還要高出兩輩。
以真實天賦而論,此人不亞于孔雀一族威服王孔袖,還要在元鳄一族久負盛名的第一打手古蒼梁之上。隻是數千年來,因爲他和元鳄一族鎮族之寶最爲相契的緣故,因此全身心的投入到與此寶的融合之中,漸漸淡出了各大妖族的視野。
餘宜人面色沉凝,緩緩道:“歸道友不會想憑借一己之力将我元鳄一族挑了不成?”
歸無咎神色一正,十分認真的道:“正有此意。”
餘宜人眸中精芒一閃。
但是他尚未說話,下方的彩虹陣門中已然有八道遁光沖天而起,各自相隔數十裏,遙遙構成一條弧線,和餘宜人形成呼應之勢。
原來,餘宜人一人出面和歸無咎打交道,隻是外松内緊而已;其實元鳄一族内裏早已如臨大敵,全族上下,至少有不下于二十五位妖王時刻監視着此間的一舉一動,隻要稍有不對,就會立即做出反應。
餘宜人雙掌一合,已然作出随時發動的姿态。
歸無咎想了一想,又問道:“餘荊道友在哪裏?”
餘宜人冷然道:“你是要斬草除根,滅絕我元鳄一族的複興之望?若是若此,歸道友隻怕是要失望了。餘荊此時并不在族中。”
其實餘宜人在如臨大敵的狀态下,此言有大病。因爲常理而言,藏在族中才是最安全的;他這一番話,等于是内心深處默認了歸無咎有傾覆元鳄一族的可能。
歸無咎輕輕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在短短一瞬,餘宜人似乎經過極複雜的心理博弈,忽然出言道:“我元鳄一族就此退出聖教、隐宗及妖族定品之紛争,就此封閉門戶不問世事。過去恩怨,可否一筆勾銷?”
以眼前形勢而言,他這一番話可謂是極大的讓步。
一位新近破境近道境的的存在,讓擁有第一等實力的元鳄一族讓步如此,縱然這人是歸無咎,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這是因爲歸無咎三年後挑戰左一的消息傳布出來的緣故。隻要他不是虛張聲勢,旁人勢必會默認歸無咎具備道境層次的戰力。
歸無咎笑言道:“說來餘妖王可能不信。在我來到這裏之前,我就想到過貴族有可能提出這樣的條件。隻可惜,對于歸某而言,這是一個更加糟糕的選擇。”
到了此時,餘宜人的面色反而平緩下來,一字一句的說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歸無咎淡淡道:“不得不如此。”
這便是“攻守之勢異”的第二處體現了。連中立避世亦不允許,未免過于霸道。在許多不明究竟之人看來,汲汲于霸道,似乎不是歸無咎應有的境界。一界之人心,未必沒有微妙的變化。但是末拿本洲之秘,與世俗輩又不足論。
所以,這也極爲考驗歸無咎的手段。
餘宜人深吸一口氣,似乎是懷着最後争取的态度言道:“沒有讓步的可能麽?”
歸無咎目光向下遙遙一望,道:“三息之後,我會出手。餘妖王可以晉入那般境界了。當然,若是退回大陣防守亦是一策。如何抉擇,請仔細留意。”
餘宜人聞言,身上五色光華陡然一盛!
演化到極處之後,卻有凝成墨、青二色,極深極純,仿佛虛空中兩道幽影浮動。如此氣象,分明和道境大能别無二緻。
不久之前的“十絕陣”之戰,餘宜人分明已然受創。但一來元鳄一族的防禦及恢複本領十分了得;二來餘宜人乃是元鳄一族巅峰戰力的最堅實倚仗,種種療傷法門,不計代價的動用下去。此時竟已是恢複如初。
餘宜人之下,無論是古蒼梁還是元鳄一族族主動用那秘寶,所示現的戰力,至少都要弱出三四成去。
歸無咎也是暗暗詫異。
十絕陣之戰,他是以空蘊念劍賦形,遙遙感知,并未看得十分真切。當時戰局,餘宜人是十人中的突破口,此戰先勝後敗的關鍵轉折;又是十人中唯一一個秘寶成就、真實修爲未臻道境的存在。
所以歸無咎對他的評價未見得十分之高。
其實那一戰另有玄機;換一個角度去想,以顯道、應元二人的底蘊和人望,再尋一個真正的道境來組成“十絕陣”未必很難;而此位最終由一個真實修爲是近道境的人物占據,可見其必有過人之處。
仔細度量餘宜人氣機,歸無咎忽道:“第六等。”
餘宜人皺眉道:“什麽?”
歸無咎卻并未回答,他出手了。
他雙掌一合,一道文字凝成劍形,自掌心浮現,然後緩緩變大,向着餘宜人不緊不慢的刺了過去。
餘宜人看似神情鎮定從容,其實他内心專注到了極點。
尤其不可思議的是,此時他以道境對付近道,也不過是打着先不漏破綻的心思。
在他神意觀覽之下,對于歸無咎每一瞬息、每一刹那的氣機變化都牢牢捕捉,沒有一絲逸漏——隻要确認歸無咎動用了道境級别的戰力,那麽元鳄一族的護族大陣立刻發動、進入終極形态,成爲他最佳的攻守臂助。
但是此陣的終極一變,對于地力的消耗非同小可。若是歸無咎并未晉入道境層次,那麽他也不便提前動用。
此時,餘宜人無比确信——
歸無咎這一劍雖然高妙非常,境界微玄,但是終究是近道境界。
莫非他真的是失心瘋了不成?
然而,餘宜人看不到的是。此時在歸無咎的丹田之内,随着全珠緩緩轉動,歸無咎的人物氣象,乃至所發出的“空蘊念劍”氣象,都悄然發生着轉變。
那一劍空蘊念劍劍形,原本是外示空靈,但内裏雖然無形,卻是溫潤真切;但不知在何時間,其已然化成了通體墨色的實體,仿佛是用一張極黑極薄的紙片裁剪而成。
像是一千年,又像是一刹那。直到此劍來到餘宜人身畔,他蓦然驚覺過來,想要出手抵擋時,才發覺其中蘊藏的浩瀚天威,非自己所能抵禦……
在最後關頭,隻聽到歸無咎不無欣喜的聲音:“是第一等。”
餘宜人似乎想到了什麽。
但是他已然來不及作任何事,神識不可遏制的收斂,随之迎來的是永遠的沉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