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一方小界。
此間氣機異常清明,天地判然兩分,草木砂礫水土山河也都曆曆可見。此小界和琉璃天不同,比諸歸無咎既往之經曆,更神似于清濁玄象之争時的小界氣象。
不難想到,這是歸無咎、軒轅懷二人在元嬰境的鬥法。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兩人五身之中的“正身”。
二人對峙良久後,軒轅懷忽地刺出一劍。
這一劍之劍形,大約離體三尺後就無影無蹤。忽然聽聞嘶嘶水潮聲泛起,愈來愈足,愈來愈響,時而又間雜以清脆的鳥鳴,異常清越,似乎是百千雛鳥向日而歌。
但是自始至終隻是聲音,水浪之形、飛鳥形迹,望不見一個。
須臾之後,歸無咎面前忽然湧起一種猶如實質的壓迫力,如水潮之浸潤,又如黃鳥在耳邊輕啄。
雖不可見,卻又象其形。
歸無咎暗感驚訝。
不是因爲這一式太過高明了;恰恰相反,此劍固是妙意絕倫,卻稍有些并未達到歸無咎心中的預期。
歸、軒二人的真身決戰,六劍交合,最終歸無咎出人意料的以紫虛之卦取勝。那六劍氣象平凡,分明還不如眼前這一手。
因爲到了歸無咎、軒轅懷的層次,去鬥具體某一門神通路數之内的精微變化,已然見小了。首戰的六劍看似普通,實則因爲二人都達到了八劍混同、無所不用而從容中道的境界。
而眼前這一劍,看似氣象上卓越許多,其實卻單單隻是辰陽八劍中“空劍”一門的精義。應對此法,以歸無咎完整拆解辰陽八劍的履曆,對付起來可謂是遊刃有餘。
歸無咎一指點在虛空中的某一處。
軒轅懷的來襲劍氣立刻顯爲實體,和歸無咎的劍氣絞成一道。
其實單單到了這裏,用于拆招破招,歸無咎的應手以是足夠了;但歸無咎的一“點”之力,卻驟然顯化成人身劍形,随後這劍氣以更快的速度兩崩散!
軒轅懷要從拆招上下手,歸無咎自然奉陪——
不過,是有限奉陪。
歸無咎可不願與其鬥巧炫技,把玩些捉迷藏尋破綻的遊戲,如此千招萬招亦無止境。他于破招之後附着的空蘊念劍本身咒力,以更快的速度消殺敵勢耗其真力。如此即便是鬥巧,招數也勢必有限,定能如前戰一般,在一刻鍾之内分出勝負。
軒轅懷第二劍出手。
在歸無咎的感知之中,小界中的山水、天地、草木顔色忽然淡薄了三分,唯有軒轅懷的“心意”變得突出和強烈,似乎彼此兩心之間,間隔隻是尺寸之距。
但天上彎彎月牙,卻不知何時顯得十分凝實,似乎暗藏着非同小可的玄機。
就在那月牙猛地一墜,如同張弓搭箭将全部光華激射而出的一瞬,歸無咎牽動心意,無形之間已和軒轅懷的“心意”交換了方位。以那月華一照的速度,世間任何遁法都無法逃脫,更遑論還有軒轅懷正身虎視眈眈。
而歸無咎這移形換位之法,卻妙到毫巅的加以化解了。此法相對于其餘空間挪移之法的優勢在于,還令軒轅懷本人處于威脅之内,無暇他顧。
軒轅懷看似身軀微微一顫,又以極快的速度和歸無咎換了回來。
但歸無咎并未奢望令他竟然自戕、矛盾相擊。隻是利用這一轉折的功夫,他已窺見這絕劍之勢的破綻,空蘊念劍的咒殺之法迎個正着。
若以場面精緻細膩而論,這一場交手,可要較首戰之時引人入勝得多了。
隻是惜乎在這空蕩蕩的小界中,并無一個觀衆。
軒轅懷左手拇指在食中二指上輕輕撚過。
卻見他身軀一陣幻化,似乎有四重異象遠遠遁來,一步千裏。三息之後凝成實體,赫然是四個“軒轅懷”身軀,和他一分爲五之時的形象完全一緻。
若換做旁人,此時勢必壓力陡增,以爲軒轅懷動用秘法,将分散至其餘四界的四道分身暫時搬運過來。
歸無咎卻隻是微微一笑,指尖一道青絲如電,已然刺中從右至左第二個“軒轅懷”的眉心。
四個“軒轅懷”一同崩散,化作四團清氣。
但歸無咎猶不放過,那一道青絲之中又顯化劍形,劫力一散,将那四道氣機也一度泯滅。
此“幻劍”之法也。
盡管真正交手之後,旁人自然能察覺那四道軒轅懷分身并非實體,但隻要被幻劍欺騙了一瞬,自然有無法回避的弊端。
第四招間不容發。
軒轅懷指尖劍氣疾刺于天。
青天之上,群星璀璨,忽然大放光明,且有搖搖欲墜之勢。
須臾之後,每一刻星辰之上都有千萬道實體劍光猶如雨點一般落下。
須知那星辰之數何止千萬,兩兩結合,俨然是劍雨紛呈,無窮無盡。且那“劍雨”并不是如真正的雨水那般方向一緻,而是各自東西南北,縱橫相交。
最爲極限的甚至與地面接**行,斜斜切了下來,倒像是迎面刺來的敵人一樣。
不止如此,那劍光若是相交,自然而然又生出新的剛柔變化,步步累加,以至于無窮無盡。
這已然是真正“推演大道”的具現化,相當于甯素塵“感天應人”更進一步之後的理想形态。若教她看見當前這一招,勢必歡喜不盡,對她下一步的道術推演有着莫大的好處。
此乃“化劍”一脈。
但歸無咎對付此劍,卻反而較先前三劍更爲容易。五指仿佛撥動琴弦,無盡如微塵一般細密的劍氣從指間彈出,将那細密劍雨一一化盡。
甚至其中附着的“空蘊念劍”消殺之力,也同樣分化萬千,一一附着而無逸漏。
軒轅懷心中一凝。
他自然不認爲單單是化劍的精義便能取勝。此着的真正用意在于化解歸無咎的空蘊念劍殺力,拉長戰線。但是卻并未成功。
下一劍從正中刺來,若有如無。
這可不是當初劍形和人形相隔變化之“若有若無”,又或者是劍意是否可以感知的區别,而是在同一個瞬間,令人生出軒轅懷“發出了這一劍”和“并未出劍”兩種相互矛盾的念頭。
這是心劍一脈。
歸無咎似乎出手抵擋了;又似乎并未出手抵擋。
但那忽然如鏡面破碎的平靜感說明了一切。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輕松化解。
第六劍,軒轅懷所用是殺劍一道的精義;第七劍則是天劍。
看來,軒轅懷是将辰陽八劍依次施展。
歸無咎依舊是不以爲意,應對的極爲輕松。
反正每一劍他都以消耗戰的法子反攻回去,而不僅僅限于拆招。所以此戰将會以不可阻遏的态勢走向終點,到了雙方法力都消耗得七七八八,就是決勝之時。
第八劍。
整個小界,山河大地,似乎在一瞬間變得生動起來,仿佛具備了生命和靈性。
所有的妙韻,皆能如資糧一般,爲軒轅懷采取運用。
“妙劍”一道。
但就在此時,歸無咎面容卻陡然一肅,雙手迅捷無倫的向前一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構成一點劍芒,點向軒轅懷的眉心。
同時,身軀微微一晃,複現出“若有若無”的韻味。
以這一劍應對“妙劍”一道,似乎并不正确。
軒轅懷瞳孔一縮。
他大袖一卷,身軀向後一退,似乎要分裂成抽象線條和笃實之軀兩道;周遭的“生動妙韻”立刻瓦解,四周歸于平靜。又有一道方圓不定的莫名劍力正斬中歸無咎正身,但恰好被歸無咎的“若有若無”化解掉了。
而軒轅懷自己的分身之法,卻似慢了一絲,被歸無咎一指點中眉心。
軒轅懷幽幽道:“看來,這戰法并不适合我。”
頓了一頓,又道:“想不到你真如此自信。”
話音一落,身軀一散一合,已然化作一方雕像。
原來,軒轅懷最後一劍,并不是“妙劍”;而是“心劍”和“幻劍”的結合。歸無咎若想當然的以爲軒轅懷動用的是八劍中最後一招并尚未使用過的“妙劍”,隻消被欺騙一瞬,就難逃敗績。
但若對手成功識破陷阱,等若軒轅懷白白讓了一招,回救不及,同樣也敗局已定。
總之就憑這一手騙招,分出勝負!
看來此計一點也不精妙,歸無咎連荀申的許多詭秘十倍的構思亦能看破,又怎會中了這樣簡單的圈套?
若執此見,便低估了軒轅懷這一手的厲害。
其一,人人皆知軒轅懷是“無情之心”,不屑于、也從未有過以計謀緻勝的先例。這一點就是先入爲主,極爲緻命,怎會想到軒轅懷竟會用計?
更關鍵的是,這其實是一道陽謀。
和軒轅懷這樣的對手交手,無論是誰,勢必都要锱铢必較,不肯有半點瑕疵落後。拆招、應對、判斷,都緊湊到了極點。在軒轅懷依次使用出七劍之後,對手心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一絲傾向性,爲接下來應對“妙劍”作準備。
隻要存了這樣一絲的念頭,反應慢千分之一個刹那,必然爲軒轅懷精心僞裝的“幻劍”所趁。
這陽謀,憑借的是軒轅懷的赫赫威名,令對手無形之中自居于“挑戰者”的心态,不肯有一絲吃虧,而稍稍有預判過渡的傾向性。
唯有真正道心如鐵,自信在軒轅懷之上,每一招都能從容以靜制動、後發制人,且心意沒有一絲破綻,才能避過绮念幹擾。
在軒轅懷看來,歸無咎看起來已極度自信,似乎自認爲不在自己之下,又暫時取得了一兩個局部戰鬥的勝利;但他畢竟長時間處于追趕的位置,到了真正決勝的時刻,不到手拿把攥的那一瞬,隻怕依舊是“挑戰者”的心态——
愈接近取勝,就愈謹慎,愈投入和沉浸;也就愈加可能中計。
他卻沒有想到,歸無咎竟真已自信無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