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方輿念頭疾轉。
倏忽之間有兩件事,映入心田。
其中之一,當年歸無咎做客辰陽前後,曾往九合宗等三宗一行。據說是鑽研外道破境之玄機,但辰陽劍山上下,并不以爲其能夠做成。
另一件事,今次琉璃天聚會,三合、六合、九合三宗本當駕臨,三四百年之前就隐然聽聞九合宗處取得了非同凡響的突破,或能在本次大比之上一展峥嵘。
但一年之前,九合宗卻遞來一道三宗聯名之信箋,是本當與會的風止息親筆所書,其上僅有八個字:
遙觀成敗,靜候佳音。
言下竟是爽約之意,令人錯愕難解。
莫不是……
果然,南宮掌門平靜言道:“本宗歸無咎統合三宗舊法,突破新意,立形下破境之法。成道之後,當立下一宗。凡資質較領悟九宗正法嫡傳而稍遜者,卻可入彼寬門,延展上進門戶。”
不止是五位真君。
辰陽一方的十餘位嫡傳,十之八九都是将目光投來,落在歸無咎身上。
以與會諸君之定力,此時猶感身在夢中。
良久,辛雅安真君道:“如此法門……是完全不依傍‘太質之氣’成就之法?是否尚有其餘條件?”
南宮掌門道:“尚需借取少許太質之氣,約爲舊法成所用的千分之一。除此之外,一切簡易。若果真說是條件……那就是此法須得歸無咎以甚深道心審辨推演,及時照拂。”
蒲方輿真君等人,默然不語。
這豈不是将一切的主動權,盡數操之于歸無咎之手。
辛雅安又道:“各家宗門,近道五步至九步者,若是經由歸無咎所立之門戶成道,算是哪一家人?又要付出何等代價?或許借此機會,就此轉換門庭?”
其實這個問題,乃是杜明倫提出。隻是他不願越衡宗一方得勢,不肯親身下場去問,所以才傳音于辛雅安。
南宮掌門搖頭道:“辛真君說笑了。”
“此法本意,原在于近道四步以内的第一流人才,略不世出,或多或少而無定止。爲宗門傳承穩定計,方有四九成道之說。豈有半道截胡的道理?”
“無論九宗中哪一宗出身,若身至五步至九步之間,皆可得歸無咎出手,助其成道,毋需報酬。至于歸無咎自家門下傳承,一是其自家在大世界中挑選的道種、傳人;二是九宗苗裔在靈形境前,若自感深修正法,才力不及,分流而納之,可入其門。一旦接受了九宗各自‘正法’的心印傳承,那麽名分既定,斷不至于逾越分界。”
辛雅安、蒲方輿等人,心中一時錯愕難解。
歸無咎手持如此大功業,若果如南宮掌門所言之方略行事,那幾乎與慈善無異。
除了被助力破境之人欠下一份人情外,幾乎無有其他收獲。
但距道五至九步者,就算突破近道境,也到此爲止了;想要再進一步,希望渺茫。對于必定會成就道境的歸無咎而言,近道真君的人情,委實算不得什麽。
林雙雙、束玉白、穆暮、白新禅、符凝錦、尹九疇、喻得真等人,心意聯翩,不住地打量着歸無咎的氣象神采變化。
此時列位嫡傳心中,震動有之,敬佩有之;但不至于此,這些都是天下間才智一等一的人物,所思所慮,自然更深。
雖然他們對于歸無咎觀感不一,有的甚至一貫以來極爲推崇。
但研判天地之勢,總有一個若有若無的念頭——
軒轅懷才是這一世應運而出、第一個突破極限的核心人物,完成這承前啓後的劇變争局。正因其無雙無對,方有歸無咎應軒轅懷而出。
換言之,歸無咎是相對于軒轅懷的對立和回應。
所以,軒轅懷更大幾率依舊是“第一義”,拟爲譬喻,相當于故事話本中的“主角”。
可此時此刻,其等心中隐約有一絲動搖。
能夠完成如此驚世駭俗功業者,會是他人的配角麽?
符凝錦緩緩低下頭去,眉關緊鎖。
紅雲小會相别四百年後,沒想到歸無咎已有今日氣候。
因爲特殊的功法道術之效用,他看到的,較之其餘幾位更多——哪怕林雙雙、束玉白等人,功行遠勝于他。
一個疑窦在心中揮之不去。
他眼中的歸無咎……實在太平靜了。
此處所謂“平靜”,不止是皮相上的功夫,所謂城府森嚴一類;又或者是氣息上的變化。
依據真昙宗《緣起斷天心》道中所持之妙理,人心之妙,必有寄托。若心無所着,隻因未承其重。換言之,方才越衡宗南宮掌門大吹法螺,借機在琉璃天盛會之中宣揚歸無咎的功業。
如果這“四九”成道之法果真是歸無咎入道以來所斬獲的最高成就,那麽無論他面上如何淡定平靜,内裏必有窺見其心意起落,宛若海上波潮。
任何人,無論是誰,若是命中其心中最得意處,當有回響。
可是……
歸無咎面色平淡,甚至有些心遊物外,飄搖介立。這是真正的渾然無着之心。
盡管難以置信,但若是本門道術無誤,隻有一種可能性能夠解釋——
四九成道之法,并非歸無咎的最高成就。
不可能!
南宮掌門歸位之後,斜對面一位五短身材、白須垂胸的老者,重重踏出一步,沉聲道:“古今盛會,不可虛懸于天,當有承托之器。此中手段,申某義不容辭。”
出言者,四禦門掌門申思平。
他話音方落,袖口中已有一物騰飛而出,立地一罩,宛若一隻巨大的陣盤,承托于列位嫡傳足下正中方位。
其實仔細辨認,此物似是三百六十枚内尖外細的薄銅片連成,兩兩之間間距分明。但落在任何人心目中,都會自然覺得這是一個整體。
木愔璃長睫一挑,立刻察出一絲微妙。
此身似乎有一絲不諧,但似乎又空空如也。
旋即魏清绮等人,亦變得神色鄭重。
南宮掌門面現詫異,正要上前出言,隐然掌心微擡,但最終又并未有什麽動作。
申思平目光銳利。
方才南宮貌似是申明方略,其實是借歸無咎之功業,一舉占得先聲,攜勢奪氣。所以他斷然做出回應。
他所動用的這件寶物,名爲“小周天輪”。
旁人見之,心中立刻就會生出“主客”之别。
或心意暢達,信心百倍;或身臨絕境,戰戰兢兢。
奇妙的是,其核心依傍,乃是天地之異力,如天上風力,地上磁力,并無一絲神通法力加持,所以不算違反規則。隻是随着申思平動用時機的不同,主客之映照,便有所不同。
若他取用此寶的時間晚了一息,那麽辰陽這半邊的一行人,就成了“客”,反倒是越衡諸嫡傳,持主場之利。
就在此時,幽寰宗薛見遲掌門,踏出一步。
隻聽薛見遲微笑言道:“往常五百之會,九宗中任意一家,加以興作營設,其餘各家都是一任自便。但今日則不然。我方亦當出手,與申兄之手段相得益彰。”
随即把手一抛,一枚琥珀色的水珠激射而來,迎風一漲,将小周天輪完全包裹住,宛若肌膚之于骨骼。
那份主客異力,立刻消弭。
申思平略一感應,面色微變。
這琥珀色的水珠中分明也未動用任何神通手段化解,而是天賦物性,蘊藏了綿延億萬裏的空間折疊之力,将小周天輪的效用徹底稀釋了。
想不到他竟将九水之一的“綿曲柔水”随身攜帶。
幽寰宗雖是一水九分,但是尋常時節,爲了穩固宗門所立之小界,至少要九水之六齊聚才可。任意拆分在外的,至多不過三數。
也不知道薛見遲随身攜帶了幾枚。
綿曲柔水包裹小周天輪之後,氣象圓潤華彩已極,幾乎就是縮小了尺寸的“琉璃天”形狀,作爲九宗嫡傳争衡的道場,最是契合不過。
琉璃天西向,諸永宸道:“如前言所約,預定九人,且入陣中罷。”
辛雅安略一猶豫,道:“原陸宗穆暮,越衡宗甯素塵,盈法宗雲千絕,是否要先比鬥一場?”
他出言之時,歸無咎,軒轅懷,魏清绮等人,依次來到小周天圖正中。
琉璃天上比鬥法門,九宗在三年前便已約定一緻。
從前人數規模不大,自然是逐一比過,決出頭名。但以今日之規模,如此鬥法,勢必浩繁。故而立下新法——先選境界最高的九位以爲預備,将剩餘之人擺在挑戰者的位置上。
比鬥第一階段,先确定成道九子之名;
第二階段,九子之間的相互排名。
作爲預備種子,看似是一種福利,實則不然。
因爲若是自由比鬥,那些排名靠後者斷不可能一上來就挑戰強出自己太多的對手。其等一團内耗之後,對于排名靠前之人的威脅,反而微乎其微了。如今之法,諸如符凝錦、韓太康等人,不必先行交手,而是聯合向上沖擊,甚至兩大陣營組隊作戰,專門挑戰一人。
這預選之位,實是燙手山芋,失手風險驟然提升。
辛雅安上真所慮者,九子名額,有八人是當之無愧的。
軒轅懷,歸無咎,魏清绮,林雙雙,木愔璃,杜念莎,江海,束玉白。齊臻至所謂的“圓滿”之境。
但最後一人,似當在距離圓滿最近的穆暮、甯素塵、雲千絕之中産生。
辛雅安心中盤算,倒是不怕三人決一勝負,反倒是若三人皆不願接受這種子名位,存心把自己放在挑戰者的位置上,那豈不是有鑽規則漏洞的嫌疑?
放眼望去,穆暮果然無動于衷。
雲千絕更是随意,指尖輕彈,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甯素塵卻忽然盈盈一笑,食中二指向天一刺,竟然是當空斬出一劍。
旋即可見,她氣機大變,收斂合一。
圓滿境界!
林雙雙、江海、束玉白,面上微現錯愕,旋即釋然。
蒲方輿、辛雅安、杜明倫等人皆是一怔。
三人立刻省悟,其實甯素塵并未刻意隐藏氣機;而是她哪怕是臻至圓滿之境,此身依舊動靜合律,飄浮不定。
以三人之眼力,都被瞞過了。
既入圓滿境界,名實相符,九宗圓滿境者恰好九人,處于迎接挑戰的位置上。縱然策略上并非最優,卻已先聲奪人。
無形之間,越衡宗陣營,又占了先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