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越衡,已是距啓程之期僅有三日的當口。
歸無咎自荒海返歸時,舉目西望,竟遙遙看見天中一絲位序變化、道則隐現的玄機。并且此象竟似與自己息息相關。
略作推演,歸無咎隐然猜到了結界相隔處,便是小鐵匠煉制道寶之地。
那金絲手套出世之時,盈縮吞吐之象立刻不見,俨然是神物自晦,不留形迹。就算是越衡宗三位真君,亦未能察出一絲異常來。而以歸無咎推演空蘊念劍的境界心得,反能看出一絲端倪。
身臨越衡宗,歸無咎本拟往九轉靈光殿去;但心念微微一動,便感受到似乎有人在自己的舊居丹霞玄渚相候。
感應玄奇,益發深不可測。
駕馭遁光到時,果見一人素衣披發,從容而立。
兩人都是微微一怔。
魏清绮能夠突破圓滿境的界限,在第三次清濁玄象之前歸無咎便已知之。但也沒有想到她能夠臻此圓熟大成的境界,較之領悟劍道真流之前的禦孤乘,幾乎不相伯仲。
非有三四百載積累,委實難成。
其實當今之世,能夠躍出歸無咎劍心算度之外的,可謂少之又少。這也是因爲缥缈宗爲魏清绮道業突破所備下的底蘊,一直并未對歸無咎言及的緣故。若歸無咎心中有此一念,便不難描摹出魏清绮長成之輪廓。
魏清绮卻更是驚訝。
因爲一瞬之間,她亦是如前些日子山巅之上的孔淩一般,形成了歸無咎已然臻至道境的錯覺。
其實歸無咎所負打通萬古悠悠獨立的微妙玄象,此時已消散了十之八九;但魏清绮感應之敏銳勝過孔淩太多,一正一反,依舊捕捉到了。
相見感慨的話,自然不必多說。
魏清绮微微一笑,道:“我缥缈宗有一法,對于突破未久之人大有用途。隻是早不得,晚不得。須在臨行三日前經營透徹。木師妹、甯師妹皆是突破未久,此刻正在我師座前,聆聽講義。”
“至于韓師弟、遊師妹及盈法、幽寰兩宗嫡傳,此時皆有本宗真君,指點行前密議。”
“兩日之後,諸宗嫡傳及爲首掌門、真君,在九轉靈光殿前相聚。”
歸無咎颔首道:“原來如此。”
“雖然我知愔璃最終必成,但能否趕在五百年會前突破,其實也是五五之數,頗有玄關疑難。最終氣運在我,木師妹也成功臻至這一步。”
魏清绮臻至極境,且道術圓熟,成立已近百年,自然不需要此類手段加以輔佐。
隻是杜念莎似乎尚未成功再進一步。
但她的道路是自下而上、自實就虛,或當在實證之中了悟玄關,非從枯寂閉關之中破境,也未可知。
魏清绮笑道:“道境追逐路,一日不得閑。”
“就算是距離盛會出征僅有二日,歸師兄你似乎也要完一件未竟之事。”
歸無咎雙眉一動,低聲道:“哦?”
這兩日本拟是和魏清绮略試道術,養精蓄銳。沒想到她還給自己安排了節目。
心念一動,前塵往事曆曆分明,歸無咎明悟道:“我知道了。”
魏清绮忽然側身一引,伸手一指。
歸無咎微一點頭,向着後院行去。
兩個曲折後,後院門戶,兩道清光宛若卷簾,自然張開一道門戶。
此間原本是竹林亂石之屬,并非是機密重地,沒想到卻也立下一道禁陣。
但歸無咎一過之下立刻感悟分明,這似是一種最高明的隔絕氣機的禁陣,防備的不是任何神通法門,而是“緣法度數落諸環外”,成爲旁人的演算資糧。
不難辨明,這當是道境中人親自營設,如今本陣營中除了東方掌門,并無旁人能夠做到。無怪乎歸無咎在前殿時,并未感應到後院中埋伏着手段。
入了禁陣之後,歸無咎定睛細看。
當年一座并不甚大的小池塘,此時卻被埋成了一片沙地。
卻見一個頭挽雙髻的十齡童子,圓臉圓目,虎頭虎腦,眉毛甚是濃厚,顯得精力懾人,隻疑是妖修血脈顯化人形;但一隻櫻桃小口,卻平添了三分秀氣。
小童手足并用,動作極快,不多時便将沙坑中的沙子如堆雪人一般堆成一個“沙人”,眉眼五官、服飾紐扣的細節也毫不放過。
品相之佳,若是烤瓷實了,當做塑像出售也未嘗不可。
小童望了兩眼,似乎十分滿意。
退後兩步,忽然飛起一腳,将這塑像的頭顱踢得粉碎。
歸無咎不由莞爾。
他笑的并不是這小童的舉動,而是這小家夥分明感受到了自己的出現,并且認出自己是誰。但是卻假裝沒看見,依舊我行我素。且他動作連貫,并未有一絲一毫的窒澀。
狡狯多計,一如當年。
眼前小童,自然是石墨是也。
或雲當年隻是匆匆一見,如今近百載過去,隻怕他早已淡忘人事。其實不然。因爲小童石墨降世過早,須得一陰一陽輪替、道境大神通者蘊其精神。在這百年之功的當口,對于不甚重要的事,在小童心中便如浪潮東逐,去而不返;但某些十分重要的片段,卻會一直凝練于心神之中,哪怕數十數百年,也仿佛昨日。
作爲命運中的重大轉折,當年遇到歸無咎之後被接引至東方掌門處,顯然是至關重要的一環。
歸無咎既不打斷,也不說話,隻是靜靜旁觀。
約莫玩耍了半個時辰,石墨終是有些沉不住氣了。将手兩團沙子重重一摔,咚咚跑了過來,大聲道:“我不要拜你爲師!”
言畢雙眼睜得滾圓,一眨不眨的盯着歸無咎。
歸無咎不喜不怒,隻是平平淡淡的道:“好。”
石墨見歸無咎反應如此平靜,仿佛一拳打在空處,忽然有些沮喪。歪着頭道:“你的名頭,祖師婆婆都和我說過了。兼修缥缈宗道術,的确也對于我是極大的助力。但是你的道,對我而言并不合适!”
歸無咎失笑道:“你如今尚未入道練氣,就敢大言不慚,說什麽‘道’是否合适?”
石墨似乎有些得意,仰頭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歸無咎不置可否,尋了一塊圓石随意坐下,道:“你說說看。”
石墨精神抖擻,十分認真的道:“你的道,太浩繁!”
“缥缈宗的道,精煉唯一,一攻一守,一開一合,隽永明練,最合我心。”
說到這裏,石墨微微搖頭晃腦,好似十分自得。
緊接着又道:“你所習的越衡宗道術,漸次修煉三千小術,足數才得圓滿,故靈形、金丹二境,步步謹小慎微。最終煉成十八神通,歧路萬千,性相不同。我所不喜。”
歸無咎道:“我雖出自越衡,但一身道術根本,并不在于越衡宗《通靈顯化真形圖》。”
竟似真的和小童石墨讨論起道術來。
石墨愈發來了精神,音聲略高,續道:“越衡宗道術還好!你那‘天人立地根’的劍術大道,采撷萬家,除弊用利,合流萬法于一。其繁瑣浩瀚,又何止勝過越衡道術百倍。我所不喜!我所不喜!”
說到這裏,石墨的聲音亢奮,眉關緊蹙,小嘴一抿,好似真的遇到了什麽十分厭惡之物,異常嫌棄。
不過他一番論述竟也頭頭是道。
殊不知石墨雖尚未入道,但經東方掌門溫養的近百年中,常以入夢引渡的法子,令石墨初步接觸天下道術真義。這倒不僅僅是因爲歸無咎和他的特殊淵源的緣故。
三十六子中的第一流人物,各自道法風格,成名手段,石墨莫不見之。
雖并未真正涉及到道術中的精微深湛處,但照見輪廓映徹本心,同樣是非同小可的機緣,本質上和宿命輪回法一類的灌頂大法門相似,但表現的形式更加溫和,算是一種奇特的“胎教”法門。
天下尚未入道之人的見地,隻怕無人能出石墨之右了。
歸無咎略一思忖,便猜出了緣由。
石墨見歸無咎反應十分平淡,雖然與他預料之中大不相同,但也放下心來。旋即貌似誠懇的道:“墨塔道尊之傳承,雖也能助我成就道境。但若循此道,畢竟不能登峰造極。你引我入道門正宗,如此因果,不可不報。”
“這樣罷。待我将來有所成就之後,爲你做三件事,以爲報酬。如何?”
想了一想,又十分認真的補充道:“我絕不是對你有什麽成見,我知你是這一世的獨立潮頭的最頂尖人物;委實是道術不合。就像有的人喜歡吃肉,有的人喜歡吃素,先天勉強不來。”
歸無咎神色淡然,隻是目中忽有一絲奇光,一閃而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