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與親近之人言語,若是并非自家小界,而是在外間的某一宮室殿宇之中,若所議之事不足爲外人道,往往随手設下法陣。
方才與秦夢霖一番議論,亦是如此。
隻是對最親近的數人,這法陣卻并未因人而異,各自不同,而是源出“無始之陣”序列的某一道陣法。所以黃希音略一嘗試,便輕易破門而入了。
歸無咎搖了搖頭。
黃希音卻笑嘻嘻道:“師父縱覽一十六戰之照影石,對于弟子這一戰可有指點?不如請師父猜上一猜,弟子對玉離子的最後一劍,蘊藏了何等劍意念頭?”
秦夢霖眉頭微蹙,似乎不悅。
歸無咎卻笑而不答。
黃希音幼年時便與尋常的天才道種有所不同;但是成就金丹乃是一道大關,自此五氣圓全,心意馴熟。在半始宗爲諸弟子講道,也是一派少年名師風範。歸無咎本以爲這是黃希音“成立”的标志節點。
不料這份“成熟”隻是昙花一現,往後數十載,她幼年時的那份古靈精怪又還回來了,隻是在旁人面前僞裝得還算不錯而已。
歸無咎心中有數,這并非黃希音自己的疏失,而是後來修習魔道四典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雖歸、秦二師皆是不冷不熱,但黃希音自己卻似意猶未盡;好似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業,卻并未獲得恩師認可一般。哼哼道:“若是師父以後與玉離子交手,能夠戰而勝之,莫要忘了還有弟子的功勞。”
黃希音與玉離子交手,前數劍雖已備極精妙,但還不是她真正的道術巅峰。
唯有那最後一劍,才是精義具備,奠定道基的一劍。
玉離子身懷浴火新生之妙法,若要将這一劍抹去,自然十分容易;但是她若舍不得這一重劍術劍意,那非但不能随意抹去,還要精研揣摩,反複蘊養。
如此一來,這劍意念頭,也會在他心神之中反複糾纏。
愈想到這裏,黃希音便愈加得意。
正在此時,鬥室之中,忽然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
“請二位速來一趟。”
能夠穿越禁陣傳音,不顯冒昧,唯有乙道尊無疑。
歸無咎、秦夢霖對視一眼,立刻出殿,似有殘影搖曳,瞬息之後已三重殿上。
乙道尊氣色甚好,先祝賀歸無咎一舉奠定勝局,然後才道:“有一位朋友,要與你二位見上一見。”
歸無咎心中一動。
以他今日的眼界地位,無論是諸位道尊,還是各妖族族主,皆可直言不諱,姓名通傳。乙道尊說是“一位朋友”,定然是自己從未見過之人;而能夠被乙道尊稱爲“朋友”者,道行境界,自然不需多言。
回想當今形勢,歸無咎沉吟道:“北邊?”
秦夢霖微一眨眼,道:“赤魅族?”
乙道尊淡然颔首,苦笑道:“實則你方才勝負未決之時,這一位已在近處觀摩。不料乙某卻并未察覺。此時此刻,他許是感受到了前沿之地布置甚簡,我方重兵所聚,皆在那一處秘地,所以留下消息先去了,見一見面。乙某自會送你二人一程。”
本次清濁玄象之戰,因有道境大能親自壓陣的緣故,所以前沿之地,倒是并未靡費人力,營造甚麽法壇禁陣。
鬥法前後,一切從簡。
但是爲了彌補疏失,雙方都是外松内緊,傾半家之力,都在距離清濁玄象最近的節點接應;以道境大能的手段,随時可以趕到救援。
聖教一方靈曲道尊、湛衡子,在三十七界天所隸屬的陰陽洞天之内。
而隐宗方芈道尊、五壺道尊,卻是坐鎮于就近的陰陽道四秘地中。
乙道尊肅然道:“穩住心神。”
同時手臂緩緩張開,清光一卷。
歸,秦二人隻覺落入一道旋渦之中,依照着特有的節律,遙遙晃晃,前後共一十三周方止。
再度睜開雙目時,眼前兩株高七百餘丈的古木仿佛地标,躍入眼簾,昭示着陰陽道四秘地之一,已然到了。
三人同時入内。
一步遁走百裏,卻見芈道尊,五壺道尊,孔雀一族族主孔吾,另有六七位其餘諸妖族功行深湛的妖王,立在此間,談笑風生。
諸人之後,甚是突兀的立着一方十分粗陋笨拙的銅殿,殿門之上,唯有所繪異獸異常矚目;其餘皆不足道。
歸無咎、秦夢霖二人,面上同時現出詫異。
秦夢霖立刻識出,這座銅殿,是其師陰陽道主幻化本名,周遊萬方時随身攜帶的“宅室”。
而歸無咎,與秦夢霖虛丹相合之後,對于陰陽道中許多機密,一般的了如指掌。所以不須秦夢霖出言解釋,同樣識得此殿底細。
芈道尊本還要與歸、秦二人賣個關子。此時見二人神色,哪還不知這兩人已知虛實。便微笑言道:“快請進殿。貴客已在此久候了。”
二人也不謙讓。推開門戶,大步踏入。
殿中布置,二人早已熟稔。
隻是,原先一方長榻之上,卻多出了一方棋盤。
長榻兩端,二人對坐手談。
左手邊執黑者,是秦夢霖之師陰陽道主;而右側執白的中年人,卻是個前所未見的形容相貌。但是歸無咎一見之下,感受到這種清淡合真的味道,立刻便想起了孟冬田獵結束之後與孔雀聖祖相見的場面。
秦夢霖先拜見師尊。
歸無咎從容一禮,靜言道:“見過赤魅聖祖。”
赤魅聖祖微一颔首,落下一子,目光在歸無咎、秦夢霖二人身上掃過。才啞然笑道:“你倒是沉靜的過頭了。以一敵三,力挽狂瀾,也不見你有絲毫意氣風發之象。莫非如此壯舉,對于你而言不值一提?”
又道:“這一回我赤魅一族底蘊上的疏失,卻被你補上了。甚善。”
歸無咎微微一笑,坦然道:“實不相瞞。出陣的一瞬,意氣風發,倒是也有一些;但是若是維系到現在持久不散,便成了沾沾自喜了。”
寥寥數語,不卑不亢,平淡至極;但是又十分坦率。
赤魅聖祖心中大奇。
境界尚低之人,就算天資再出色,面對他這般人物,心意縱刻意糾正調整,也會有雕琢的痕迹,難以真正的灑脫從容。而眼前之人,似乎真的做到了。似乎不是一個元嬰境修士;至少是瀕臨道境一步之遙,真正領略了與道合真、淡中知味真谛的人物。
赤魅聖祖,對于歸無咎之不凡,已有足夠的心理預期。
飛升大能,見事之深,洞明入骨,非等閑可比。
清濁玄象的最後一戰,其中委曲,他已息知。
公盤殷之事,決計不能簡單的用“公盤殷心意有隙,爲人所乘”、“赤魅族約束防備不嚴”、“聖教一方手段詭秘難測”、“隐宗諸盟遴選出陣之人,似有疏漏”這些表面上的理由來解釋。
循名責實,萬因溯源,其實是赤魅一族雖然規模了得,但是在真正底蘊上距離龍鳳等族,尤有差距。
這種差距,必然能夠在正面交鋒之中,示現爲具體的一事。
此乃定數,逃脫不得。
以一字蔽之,名之爲“劫”。
而歸無咎以一己之力,竟然能夠将這一“劫”救了回來,其底蘊、氣運、所負載的磅礴大勢,自是非同小可。
可是親見之後,似乎感到歸無咎的卓越,較之預想中尤勝一籌。
同時,隻聽陰陽道主對秦夢霖言道:“陰陽道四大秘地之中,多出一位法周一界的大人物,爲師自然要來看上一眼。相談之下,倒也甚爲投契。”
言畢,陰陽道主拈起一枚黑子,落了一子。
這一子落在棋盤之上,赤魅聖祖忽然放聲一笑,然後伸出手指,點了點歸無咎,道:“到你了。便請你爲我支上一招。快來,快來!”
歸無咎心頭忽然一跳。
立刻意識到,棋盤之上,似乎有非常寓意。
眼前之“局”,就是赤魅聖祖邀請自己前來的真正原因。
這并不是說赤魅聖祖與陰陽道主二人聯手,刻意“演示”或者“複盤”某一種棋局形勢。這二人自然是真刀真槍的對弈;但是棋局演化的結果,在此時此刻,卻自然符合他心中之寓意和需要。
這是飛升大能體悟幽玄的獨到手筆。
歸無咎飛速看了一眼棋局,立刻放下心來。
棋局并不若想象之中複雜,和當初遇見利蘭遮的那一局完全無法相比。此局的要緊之處,不在于下出什麽驚天妙手力挽狂瀾,而在于“選擇”二字。
“選擇”的點,也不算多。
一眼可見的行棋方向,唯有兩種。
方才陰陽道主最後一步,是右上角的一處打吃。
此時白棋的下一步,若是不理這一步打吃,脫先将右上角的形勢補上一手,立刻就落袋爲安,獲得不菲的實利。
如此,黑氣自然要提花。
這一步提花本身并不如何大,但是卻使得黑棋十分厚實,隐隐威脅中腹白棋數子棋筋,下一步便要發動總攻。
選擇這種下法,全看白棋中腹棋筋能否做活。若是成功治孤,自然是白棋大勝;但若是白棋棋筋被屠,那白棋便是敗局無疑,立刻成了貪小利而失大局的典型。
另外一種選擇,便是最樸實的選擇,跟着應,立刻長出,呼應中腹。
如此,白棋棋筋定然無死棋之虞。但是若黑棋争得先手,将右上角的形勢破去,形勢就瞬間被拉近了。
歸無咎淡然一笑。立刻拈起一顆白棋,補了右上。
赤魅聖祖與陰陽道主對視一眼,目中微微現出訝色。
其實,二人皆心中有數,歸無咎多半會做出這一選擇。二人驚訝的是,歸無咎這一決斷之快,信心十足,毫不拖泥帶水。
赤魅聖祖淡淡道:“你就這麽有信心,中腹棋筋不死?”
歸無咎微笑道:“正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