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樂榮決然出手。
所用手段,正是方才用以抵禦“劍中錘”的“衡·天钺”。
姜敏儀微微動容。這等根本道術,能夠在自身狀态并不圓滿的情形下再度使出,已足見其高明了。
席樂榮動作迂緩,三進三退,然後一拳直出。單單以動作緩慢這一條來說,倒是與姜敏儀的“劍中錘”有幾分類似。
棋盤之中,變化無窮。
縱然你力量再大,算路再精,也不可能窮盡一切,徹底掌控局面。或許在你爲自己的技高一籌和絕妙着法沾沾自喜時,對手的下一步,便蘊藏着出人意表的轉身之策。
所以,縮小棋盤,中止變化,将一個整體枝解成數個、數十個有限的局部,才是真正“終結”的良策!
隻是道理人人會說。若要真正貫徹,卻并非腦海中靈機一動,得到了什麽啓示,便能立成妙法。若如此想,也太過不尊重仙武之途的浩瀚道術,以及席樂榮如今所臻的精深境界!
将這高屋建瓴之構思演化爲具體的神通之象,少不了磅礴細緻的“實行之路”。
看似空柔之拳意,一擊加身。
空空蕩蕩,外象不彰;但是姜敏儀立刻體會到了這一招的妙處!
道術根基,鬥法體系,被分作外铄之法,内振之法、内外相連之法三門。
外铄之法,割裂作六十四個分枝;
内振之法,亦割裂作六十四個分枝;
内外相連之法,推演出九十九種變化。
由此三者相合,各自演生的變化數,又多出數倍。
這等劃分之法,本是源自武域中的一部通典,講述力分内外、各自下手之處的道理,未曾想仙武相合之後,卻能作出一篇大文章,從而大放光芒。
席樂榮緊緊抓住了一點。
神通之數雖然無窮,但是其法力外铄、内外相連的“起手式”卻始終有限。把握了這些變化,等若是從根子上将“棋盤”縮小了;己之真力,亦可針鋒相對,各自遏制。
在姜敏儀的感受中,這一式之下,仿佛周身穴道皆被刺中,欲要抵擋來力,非得付出極高的代價不可。
這一招并不犀利,不講究一口氣将敵人擊倒;看上去絕不緻命,起碼并未給人以心旌搖動的緊迫感。
但是其妙處卻在于,無論從任何角度,你若要反抗這一式,都要付出勝于來力的代價。
這是一種無死角的碾壓。
這一擊之後,席樂榮損失法力、精神固然不小;但是他的敵手,卻必然損失更大。
姜敏儀回憶陰陽洞天之戰的見聞,不得不承認,席樂榮是走出了一步。
扪心自問,兩種道術擺在自己面前,一種是專務攻殺,霸道絕倫,不死不休之術;另一種是席樂榮這一種全面壓制之法。确然是後者更優。因爲所謂避無可避、一擊緻命雲雲,看上去無懈可擊,其實終究有一廂情願的成分。
當你目的專注,務隻以斬殺敵手爲目标,自然便有“隻及一點、不及其餘”之嫌,也會給人以騰挪的空間。
姜敏儀瞬息之間判斷出——
面對這一式,回避是完全無用的,唯有正面應戰。
此念的是正解。
席樂榮成就此術,豈是閉門造車?給予他根本信心的,便有兩事,由此驗證了他這“縮小棋盤之法”神妙無礙。
與麒麟一族林弋交手,中招之後,看似神妙莫測麒麟一族瑞氣複元之法,亦大受制約,急切間難以恢複氣機。剖析毫厘,原來麒麟一族瑞氣法門,亦在六十四種“内振之法”的分枝之中。
再譬如若是與軒轅懷再度交手,軒轅懷那化身退避之法,在“衡·天钺”之下,卻再難奏效。經聖教幾位道境大能推演,軒轅懷那一門道術,亦在九十九種“内外相連之法”的分枝之中。
這并不意味着席樂榮破解了麒麟一族本命瑞氣神通、軒轅懷的劍術神通;又或者對于其中精奧,盡數了然于心。其實說到底,這隻是在敵手動用法門之時,在此開合門徑之中,疏而不漏,從而予以你強有力的遲滞阻撓。
然而,席樂榮并未注意到,姜敏儀贊歎之餘,面上似乎多出了一絲古怪的神色。
姜敏儀出手抵擋。
這是這所謂的“抵擋”,不過是伸手一攔,頗爲随意。是她情知鬥敗,戰意已失?
果不出所料,在“衡·天钺”全方位的碾壓之下,姜敏儀如被大風吹散,退出三四裏外,這才身軀搖曳,緩緩站定。
席樂榮心中微訝。
中了“衡·天钺”之後,譬喻而言,就像是凡俗武夫誤服了“軟筋散”一般的藥物,斷然難以站立得住。
若是雙方皆在完好狀态下交手,也就罷了;可是姜敏儀動用“劍中錘”神通之後,僅僅餘下一絲精力,再中一擊,無論如何也要瀕臨那真正的“極限”了。
這是……
席樂榮步履從容,緩緩靠近。
直至二人相隔僅有三四丈許,四目相對。
終于,還是席樂榮打破了沉默,沉聲道:“你尚有餘力?”
姜敏儀緩緩點頭。
席樂榮思索了一陣,還是繼續問道:“多少?”
姜敏儀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精光泛起,肌膚之上隐約可見一絲精微氣機滾過。
席樂榮眸中明顯現出一絲詫異,然後搖了搖頭。
觀其神色,似乎驚訝、失望、意外、慶幸,兼而有之。
同時,他亦是如剛才的姜敏儀一般,周身精微氣機,一浮一滾,一起一落。
這一回,輪到姜敏儀眸中現出一絲驚奇。
席樂榮又道:“我自問道術無礙。你的底力支撐,源自那裏?”
姜敏儀坦然一颔首,道:“正是。”
隻見她雙目微閉,額頭處一枚小小的印信之形,立刻浮現了三息,旋即隐去。
又是一陣沉默。
姜敏儀言道:“若你是動用精進之前那名爲‘天钺’的神通,或許能勝。”
席樂榮此刻已恢複了從容,淡然一笑道:“到了此時,還要動用攻心之策麽?隻是‘可能能勝’而已,并非‘必定能勝’。如此鬥法,更有可能會輸。再者說,你搶先以神通相攻後,你我皆非神完氣足。那‘天钺’之法,是動用不出來的。”
姜敏儀正色道:“并非攻心之法。”
“我心固一意求勝,執着甚深。但是與你席樂榮的兩戰,皆未能盡己之心意。在你席樂榮看來,我此時所言,未免有得便宜賣乖之嫌;但這的的确确是我心中所想。”
席樂榮搖頭道:“不必如此。你姜敏儀既坦率如此,席某也之言無妨。真幻間中的那一敗,我确實是不服的。但今日這一戰,雖出乎預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這一番對話,外人若聽聞了,不免在雲裏霧裏。
原來,“衡·天钺”之法若是與旁人交手,至多可動用二擊。二擊之後,席樂榮自己的法力精氣固然降低至一個“底線”,但對手遭遇壓制之後,卻是無限接近于“無”,僅能吊住一口氣而已。
而姜敏儀将武道大印煉化正名爲“白虎印”之後,冥冥之中已然多出了一重妙用。自己一身精力低微到一個限度時,便會被鎖住,維持己身戰力不失。
這個限度,随着姜敏儀道行愈高而逐漸增長。
此時此刻,這個“度數”是二十五分之一。
恰好,席樂榮連續動用“衡·天钺”之後的底線,亦是二十五分之一。
可以想見,姜敏儀憑借白虎印而成的“底線”之力,絕非倚仗其便金剛不壞、不死不滅了,世上自無這等好事。若是所承受的創傷足夠直觀、強悍,那麽這一“底線”,便有可能被打破。
這也是姜敏儀說若用精進之前的“天钺”神通,反而可能取勝。
反言之,若不能打破,亦屬尋常。若果然如此,席樂榮所餘餘力要遠較現在爲低,自然是有敗無勝了。
真相到底如何,除非二人法力恢複之後再試過一回,方能揭曉。
但是如“衡·天钺”這更爲高明的手段,長處在精密控制,卻是一定打不破“白虎印”的底力支撐的。
席樂榮轉過身去,目視遠方。
誠如他所言,真幻間中之戰,他内心深處是極難坦然視之。那是在無數天時地利、機緣巧合之下構成的“錯誤”。但是今日這意外的結果,卻不不能說令人難以接受。
因爲姜敏儀的道武尊認可、得了武仙印傳承、成爲武道正朔,已然是既成事實。
一脈道統之傳承,影響力何其巨大?武仙印鎮壓一域,更不是橡皮圖章。姜敏儀得了如此巨大的機緣和好處,必然會對她的道途産生深刻影響,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回避的結局。
對此,席樂榮有清醒的認識。
隻是,這種“深刻影響”——或者說“好處”;有可能是修道中的長遠之利,未必會在元嬰境時産生太大作用;也有可能相反;又有可能兼而有之。
席樂榮原本判斷,此等“好處”,應該是服務于久遠的可能性更高。
所以,這一戰自己當能取勝。
如今揭開謎底,這“好處”卻來得更快。雖然不遂人願,但也确實是情理之中的結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