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劍意之妙,妙不可言。
尋常所謂神通變化者,大抵是拟諸外象,效諸五行,搬運地火水風。
而軒轅懷這一劍,卻是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明明其呈現有形,但是卻并不與世間已存之物有半分相似。較之水墨畫卷肆意鋪灑的境界,又高出了一籌。
這一回,劍意流動至極盛,“軒轅懷”三字銘文卻并未顯現;但是其雖未顯現,但凡身受此劍之人,卻自然而然就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非止是上善利根之人能夠看透。就算是根器驽鈍者,亦能輕而易舉道斷本來。
奇怪的是,面對如此劍勢,禦孤乘卻并未出手抵擋。
他感受到了,這一劍對他并無威脅。
果然,劍意積蓄,流動至禦孤乘面前三尺之外,便止勢凝形,凝成一道鏡面,當中玄霜流轉,意象溟濛不定。
方才軒轅懷與禦孤乘的這一番對話,并非無由。
唯有先點明因果,消解了禦孤乘心中敵意,其才能敞開心室,觀照這一劍的真正的高明處。
禦孤乘雙瞳之中,光彩流動。
無限妙意,異彩紛呈,在他心中浮泛流行。
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
修行之道,肉身爲渡河之筏,渡之即棄;此道理高明之士所共知。
但是在真正修行路途之中,此身之所主,精魂之所寄,又豈能輕易看輕?圍繞本身的鍛煉、經營,早已和一身道術神通緊密相關,不可須臾離也。
看似矛盾,似乎口惠而實不至,虛張高論。但是訴諸實際,卻又不得不然。
當今之世,金丹境上便可修得“神通”。
但是在巫道秘地,一座古樹之上,卻銘刻着一段離奇的傳說。
據說在不知多少紀元生滅之前,所謂“神通”,隻屬于道行高深到不可思議的偉大存在。此等存在,考其形容譬喻之言,就算如今的道境大能,亦未能夠與之相媲美。
而神通之數,更不若今日之枝幹彌漫,無窮無盡。曲指而數,不過六數。
觀盡世間上下遠近、形形色色、萬有空障,覺悟不迷,号稱爲“天眼通”。
以音聲聽生靈悲喜苦樂,因果善惡,大道妙理之流行,号稱爲“天耳通”。
能知衆生心意起伏,智識變化,所思所動,一粒塵埃知三世界,一感而通,号稱爲“他心通”。
能知過去未來,六道衆生,一世、二世、三世乃至百千萬世宿命及所作之事,号稱爲“宿命通”。
自由無礙,随心所欲;能大能小,能升能隐,繁殊之間演化無窮,号稱爲“神足通”。
永去煩惱,斷盡疑惑,自主其心而長明不滅,遠離颠倒夢想,号稱爲“漏盡通”。
除此六法之外,别無神通之名。
後不知多少紀元之後,周天萬界由混沌轉爲清微,此六神通以應時而變。六者合一,稱爲一粒種子。最終于一處神虛妙界長成樹木,各自結數十百千果,演化萬法。
這一樁故事,禦孤乘從來隻當是谲怪之談而已,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此刻,觀得軒轅懷之劍,卻令其生出了許多感悟和啓發。
故事之中的六大“神通”,與當今之世金丹修士便可修習的“神通”相比,絕不隻是威力大小、等階高下之别。
另有一重差别,不易發現。
當今之世所謂“神通”,不脫于金、木、水、火、土、風、雷、草、木之運用。哪怕是近道境以後之甚深法門,也不例外。
而故事流傳之中的六大“神通”,卻都是本心直指,不落形迹。
禦孤乘初次接觸這一故事時,亦目眩于所謂六大“神通”的氣象之大,格調之高,并未注意到這一重具體的差别。唯有此刻見到軒轅懷一劍風采,才将其敏銳捕捉到。
劍道唯識,劍術唯心。
劍道唯識,劍術唯心。
八字真義,似乎從中可以管窺一二?
閉關苦吟之時,禦孤乘雖然得了這八字,但是這更近似于一種靈光一現的直覺。對于其中精妙意蘊,卻并未有具體的掌握。到了此時這一瞬,方才有一絲絲落到了實處。
他悟到了。
今日軒轅懷的到來,固然令禦孤乘、席樂榮等四人既有識念受到沖擊,乃至一絲震動。
但是到了此時,禦孤乘心中古井不波;心意映照,并非震動;而是感動。
他的認識,瞬間精進了一層。
原來,真正的高明之道,恰恰與直覺常理相悖。
凡修道之人,皆講究均衡二字。
陰陽之均衡,虛實之均衡,内外之均衡,人我之均衡。
尤其是此身道術神通之進益,雖然早有大能落筆,以“渡河之筏”爲喻點化世人。但是道途之中難免汲汲于此,亦是受了一種觀念影響,以爲肉身與神魂,或許亦當有一份“均衡”。
其實道途之上,根本處已盡由“道法”上落盡了筆墨。真正在“神通”一道,應當真正丢棄一切拐棍倚仗,方可謂之“真流”。
所謂“劍道”,其實亦是假名而已,當是此精微之世中,第一種摒棄物相,走上唯心唯識之道的莊嚴正法。
所謂“萬物皆可爲劍”,非是眩惑之詞,而恰恰是在暗中開示真谛。
故隻在飛劍之中打轉,自然成不了氣候。
禦孤乘進一步又想到。此等正法,雖然高明至不可思議,但斷然是不能獨行于世的。
哪怕是凡俗中人,工匠之流,亦或精通于籌算之道者。若是脫離了繩準尺矩,外物器械,單憑心意演算,虛空之中造物造法,亦屬難能。
所以,自家《空蘊散神經》亦不可妄自菲薄。
一道“未入真流”之法門鍛煉至如此爐火純青之境界,當中必有深意。
其中道理,俨然正法之羽翼,上升之階梯,亦或者名劍之——
劍鞘?
這兩個字在腦海之中浮起,禦孤乘心中一激,立刻“醒轉”了過來。
忽忽然已是半個時辰過去。
此時周遭遠近,明空如洗,山水澄淨。那一劍之劍意,亦早已散盡。
軒轅懷淡然一笑,道:“正法當往何處尋,想來你已經悟了。”
禦孤乘聞言默然。
先前軒轅懷言道,天下劍術真流爲三。他自然不信,《空蘊散神經》之道傳,會與軒轅懷背後宗門之劍道有甚牽連。那麽淵源在何處,就已經不言而喻了。
有了線索之後,再暗暗思之,回憶當年陰陽洞天之内歸無咎所動用之劍術,果然有神髓暗合之處。
思量一陣,禦孤乘淡然道:“望君一劍之後,餘下道路,我未必不能自己走通。”
軒轅懷一笑,道:“那是自然。原先你雖然悟透了這八字,但是心中無有一劍‘借種’,以爲比對。所以成道之途,要較你想象之中渺茫得多。或許你自以爲數十、數百載便能卓有成效。但是親身踏出之後方知,每一步皆是咫尺天涯。”
“有了方才這一劍,你預先設想的道路,才由泡影化爲真實。”
終于。禦孤乘面色一正,言道:“勿論将來敵友如何。今日之因果,在下銘記于心。”
軒轅懷淡然一拂袖,微笑道:“雖然你自家亦能走通。但是有那一份淵源在,若不試劍,豈非是太可惜了?若我所料不錯,你本來就打算數十載之後與他鬥上一鬥;隻是憂心自家進益之速度未必能夠趕得上。如今這一隐患已然祛除,想來閣下更不至于退縮了。”
話音一落,軒轅懷一步踏出,身形如殘影,瞬息間已在數十裏之外。
但他臨别之時的喃喃自語,依稀傳入禦孤乘耳中:
“不知鈞天劍上,是又立一枝,還是老樹新芽?”
禦孤乘暗自沉吟。
從軒轅懷的舉動中,他嗅到了陽謀的味道。
軒轅懷之意,似乎是助自己明悟劍道之真,在數十載之後、二次清濁玄象之争中,與歸無咎鬥上一鬥。
此念生出的一瞬,禦孤乘本是将其摒棄的。
軒轅懷何等境界?
以他的道行境界,不需要動用任何陰謀詭計,便能牢牢持定優勢。如此念頭,似乎将他看得小了。
可是有玉離子前車之鑒在前,禦孤乘卻不敢輕忽了。
當初玉離子看重《空蘊散神經》之法門,禦孤乘明明已經猜到了她的鬥戰路數。但是禦孤乘卻又以爲,憑借玉離子的胸襟與智慧,必然不至于對一點本力優勢醉心,如此則格局太小。
豈料今日方知,玉離子的确就是以此爲倚仗;隻是當中有着“不知其二”的玄機罷了。
今日之事,是否與之相似呢?
不遠處虛影一晃,一個翩跹人影靠到了近處。
玉離子。
四目相對,許多幽微曲折,自然心照不宣。
玉離子沉聲道:“你動搖了?”
禦孤乘微微搖頭,道:“高明……太高明了……如此道術,若非直承于上,否則我想不到還有第二種流布于世的理由。”
玉離子聞言默然。
很顯然,他所謂的“動搖”,并非禦孤乘之道心;而是那樁具體的謀劃。
半晌之後,玉離子才道:“将他的消息通傳上去。如何決策,聽上自決便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