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榛子、利大人心中劇震。
輕易能夠辨明。來人并非什麽上境大能,而是與自己二人相同境界的元嬰修士。
但是能夠在二人毫無所覺的情況下近身,當真是匪夷所思。
利大人、席榛子心中,忽然生出一個竭力想要回避、但終究無法回避的念頭:來人境界之淵深,似乎較烏蘭天瀑上的四人,猶有過之。
按理說,此人氣機幽玄難測,與既往所見的任意一人皆絕不相類。況且其境界既勝于自己,那麽利大人、席榛子自然也無法測其深淺。可是這一不可思議的念頭,就那麽毫無征兆的成型了,揮之不去。
利大人沉聲道:“你是何人?”
來人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旋即搖頭道:“你剛剛與人交過手,眼下尚在恢複之中,那是不成的。”
又轉過頭來,端詳席榛子兩眼,淡然道:“就是你了。”
席榛子隻覺眼前一陣恍惚。
一點全無溫度的冷芒綻放。
天地萬象,風月山河,盡數凝結于一抹劍華之中。
席榛子隻感眼前明光照耀,若春雨紛揚。
在此劍華照耀之下,面前相貌敦厚的這人,身軀急速暗淡,似乎化作抽象的線條,再也難以尋其蹤迹。
在原本他的“身軀”存身之處,“軒轅懷”三個大字旋起旋收,俨然人物依舊,隻是從血肉之軀,化作了抽象的字迹。
“原來他叫做軒轅懷。”
這一念頭方一明晰,席榛子便感到自己的意識快速消散,堕入一場無邊的困倦之中……
席榛子再度睜開雙目。
身畔不遠處的利大人,被困于一座一人多高的劍身之中。此劍介乎于有形無形之間,彙聚道意玄妙,俨然英華之荟萃。但是在此時此刻,卻成了一座堅不可摧的牢籠。
六十九息。
通常而言,無論是陷入沉睡,還是突然昏迷。醒轉之後,一切識憶都宛若當時。哪怕昏睡了甚久,亦懵然無覺。除非主動入定,否則極少有人能夠保留明晰概念:自己一睡睡去了多久。
但是席榛子心中,這一念頭卻清楚之極——
六十九息。
一場短暫的昏迷。
席榛子法力一轉,立刻辨明,自己神意氣機,皆是圓滿無暇,并未受了絲毫損傷。
心中略定,又仔細望了來人一眼。不無好奇的道:“你叫軒轅懷?”
軒轅懷并未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在低頭思索着什麽。
終于,他眉頭一展,平靜言道:“方才這一件,名爲‘衡劍’。衡者,衡量之意。”
“上乘根基之人,中了這一劍,百息以内便能回複清明。中品根基之人,則需要半個時辰上下;下乘根基之人,卻需要至少三日三夜。不入品階之人……自然再也無法醒來。”
“唯有上上乘根基之人,雖目迷五色,但心中不過漣漪微動。刹那之念動,無損其持定真如。”
“你之根基,原隻在中品;但是卻隻經曆短短六十九息,便醒轉過來。我門中晚輩,畢生在劍道之中修持,卻也無有第二人能夠做到。最出色之人,也要七十五息。就算你心性有異于常人,花柔爲表,剛健深藏,固然是一份底蘊;卻也難以出色到如此地步。”
席榛子心中一驚。
這位“軒轅懷”,随口便将自己道途之上最爲倚仗的長處說破。
軒轅懷忽然一笑,愈顯平易近人:“是了。你定然是被歸無咎空蘊念劍斬過一次,但卻挫而愈勇,百折不撓。将心性修持之功,更進了一步。”
席榛子雙眸一凝:“你和歸無咎一樣……”
正在此時,四道遁光,金黃黑白,相繼落定。顯出四個人影。
玉離子。
禦孤乘。
席樂榮。
李雲龍。
在軒轅懷動用“衡劍”的一瞬,四人立刻感受道外人氣機,其幽微玄奧難以言喻,于是立刻趕了過來!
席榛子立刻擡頭,看了一眼。
四人的神态,很嚴肅。
玉離子等四人,目光對視一眼,然後便牢牢鎖定住軒轅懷。
無論是器量還是修爲,禦孤乘等四人當遠在利大人、席榛子之上。可是奇怪的是,現在四人面上的驚訝之色,卻較利、席二人初見軒轅懷時,猶有過之!
驚訝之餘,更似有一絲困惑。
不知過了多久,禦孤乘微微轉頭,沉吟道:“知道,還是不知道?”
席樂榮亦是一陣恍惚,不知是自答還是反問:“莫非我等都做了井底之蛙?”
何謂知道?
何謂不知道?
所謂“知道”,并非周天萬物,無所不知;大道至理,無所不通之意。如此境界,别說元嬰修士,就算是道境大能,亦無法做到。
所謂“知道”,指的是明了道術之界限藩籬,體用大觀,上下界限。
當年的利大人,席榛子,亦是無比自信,自以爲自己已是天地間同境界中登峰造極的人物。所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隻是癡人說夢,妄言妄語。
但是這一重信心,其實隻是源于聖教的輝煌曆史,以及和既往先賢在元嬰境界的高下比較。
換言之,這是一種推理而得的判斷,雖然可信度似乎極高,但是終究隻是一種“觀念”,而并非真正的“知道”了。
所以,當其遇見阮文琴時,打破既有識念,險些道心破碎。
又譬如隐宗荀申。陸乘文。二人念頭豁達,從前時亦偶然産生奇想:世間是否有道行精微,遠勝于己的存在?但是這念頭隻是遊藝養心的賞玩之緻,并非真正相信了。
無它,因其道行并未觸摸到頂點的界限。
而眼前四人卻不同。
玉離子,禦孤乘,席樂榮,李雲龍。
他們“知道”了。
四人心中無比堅信——
自己已經觸摸到了道術極境,至高無上!
世間再有如何了不得的英才,亦隻是與自己伯仲之間。縱能分出勝負,從虛而言,更多的取決于形勢、緣法,乃至……運氣;從實而言,誰能将神通道術推演至前無古人的境地,或許便能占據先手。
但若說存在一人,明顯較自己道行更高,底力更強,那就絕不可能的。
席樂榮在真幻間之戰時,姜敏儀曾以紫微大世界的攻心之法撼之。但是席樂榮卻并未有絲毫動搖。因爲他心中堅信,所謂的“外界”縱然精彩,但真正站在頂點的人物,不過與自己相若而已。
此刻四人所受震動之大,更勝于利大人,席榛子。那是因爲——
他們不約而同的生出一個念頭:
眼前這人,似乎比他們更強?!
這個念頭,荒誕無比,卻又堅如磐石。
若此事果然是真,對于已然“知道”的人來說,那可要比當年利大人、席榛子偶遇阮文琴之後的沖擊力,大得多了!
那一身巍然劍意,看似并不鋒利,但是卻蘊藏着雄厚的“化”力,似乎能将一切阻滞,徹底化去!
如此層次的劍意,倒是令三人想起一個人。
對于眼前之人的來曆,亦有了一種猜測。
就在此念誕生之時,軒轅懷開口了:“除了你以外,其餘三人,似乎都對我有着很深的敵意。”
他口中的“你”,正是站在最左側的席樂榮。
“尤其是這位道友。似乎對我有着雙重敵意。”
“其中一重敵意,固然極易辨明。因你是妖族出身,身負本元之力的優勢。所以,以當前戰力而論,想來你一直自許爲當世第一。遇到我以後,你感受到了威脅,所以有了敵意。”
“但是……你們三位共同産生的敵意,又是從何而來?你們似乎……猜出了我的來曆。”
玉離子鳳目一凝。
眼前這人,看透他人之心意,竟如利刃斬破朽木,如此輕而易舉?
李雲龍閉目思量了一陣,淡然言道:“是否做了井底之蛙,出手試上一試,就知道了。”
此時,他的态度肅穆非常,迥異于平時嬉笑怒罵之時。
禦孤乘、玉離子皆是沉默不語,并未接口。
李雲龍自己,除了這一句話之外,亦并無其他表示了。
冷場數息之後,席樂榮踏前一步,道:“我先來。”
玉離子、禦孤乘、李雲龍三人,萬般都好,但是到底自恃過重。
而席樂榮,仙門道術從頭學起,雖然一身戰力不損分毫,但神通之上的演化潛力卻尚未窮盡,一身輕松,無有負擔。
另外,真幻間一役,他因武道中的生克變化意外負于姜敏儀之手。此戰之後,對于心意練達之功,别有特殊的調和。
所以,他看淡勝負,無懼一戰。
席樂榮出手了。
擊出一拳。
雖然席樂榮近來鑽研于“一劍破萬法”法門的破解之道。但是面臨強敵,他還是選擇了最爲契合武道神韻的戰法。
這一拳,雄渾如山嶽的形勢之中,竟是五彩斑斓,精彩無限。
這是席樂榮的構思。
這一拳,并不拘泥于任意一種神通道術;亦不拘泥于武道之成法。而是開闊,通透,無物不容。
他席樂榮,道術不在禦孤乘之下,自然不會閑着無事,專去做禦孤乘精煉道術的陪練。事實上,采撷仙門,學習仙家神通,本來便是一個過程。
席樂榮要的就是這個“過程”。
在這一過程中,采佳苗于原野,納萬川而合流,化作這靈活而随意的一擊之中,無定形,無定量,無定名,無止歇。
一拳既出,禦孤乘、玉離子、李雲龍三人心中,皆是暗暗喝彩!
軒轅懷的回擊一式,亦應時而生,針鋒相對。
他的衣袖動了一動。
一點無形劍意,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擊在席樂榮這一拳的拳心。
禦孤乘三人,六隻眸子目不轉睛,似乎要确認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二力相交。
一拳一劍,空中各自瓦解,一物不存。
就法力規模而言,完全相等。
禦孤乘等三人,松了一口氣。
他們的“知道”,到底并未瓦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