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年所化黃芒,瞬間不辨東西,唯留下一道袅袅餘音:“暫時是你的了;能否守住便不幹我事。”
歸無咎一怔。
轉首一望,捕捉住原來目标之後,歸無咎淡淡一笑,反手一拂。
震蕩而起的流雲星火,已将尚明博碾成粉末。
不過,尚明博雖亡,卻有一物“骨碌”一聲滾躍跌落,往地面墜去。歸無咎伸手一撈,将其捉在手中——
不是别物,正是星門宗門大印本體。
此時細細一望,那宛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青年離去之後,掌中這枚印信予人的觀感,變得“蒼老”了許多。
原先這枚印信,雖然有非凡崇古之意,但是金玉之澤相與輝映,烘托出一種非凡的流品氣度;如今再望之,其古則古矣,卻有一種“海枯石爛”的衰朽味道,雖然古意更盛,卻是落日餘晖。
心中一動,歸無咎将此物納入袖囊之中。
低首一望,眼前景象令歸無咎有幾許意外。
原來,星門的護宗大陣雖然被打破,但是那土黃色的陣基骨架,卻未被徹底擊散。此物如同一柄殘破的巨傘,依舊将山根仙城牢牢護佑住。透過千瘡百孔的縫隙一望,當中建築人物,均未遭大恙。
當然。若是歸無咎再施加一擊,哪怕隻是輕輕吹一口氣,也能将星門上下徹底毀滅。
但“竊法成道”之密,從來都是一門一派最深處的機密,明顯唯尚明博、龍方雲等寥寥數人知之。如今首惡既除,并無太大必要遷怒旁人。
可若是就此拂袖而去,留下一個爛攤子,又非造化之德。
略一躊躇,歸無咎縱身一遁。略微落下數十裏,觀望仙都中的虛實景象。
但略覽之下,其中情境,卻令歸無咎啧啧稱奇。
歸無咎先前累次出手,是何等煊赫壯大的聲勢?就算星門護宗大陣暗藏屏蔽秘法,也隻能遮掩住最先試探性的十餘擊之力;待歸無咎搬取千山,一舉墜落,徹底将大陣擊破。如此盛景,陣内之人,是斷斷不能無動于衷的。
可是現在放眼望去,城樓坊市之中、宮觀水榭之側,時時可見有星境、月境的修道人自在賞玩、奔走東西,神态惬意之極。
别的不說,單大陣遺蛻、覆蓋百裏的這一座千瘡百孔的土黃色“巨傘”,遮蔽天光,将仙都罩住,竟也無有一人以爲異常。
歸無咎斟酌片刻,終是将一身懾人氣機放出,籠罩數百裏内的整個仙都。
十餘息後,仙都東南西北,六七處零散方位,各自有一道遁光升起。
七道遁光彙聚一處,一齊來到歸無咎面前。
顯露真容,這七人不是别人,正是門中地位僅此于尚明博等“三老”的星門七子。
歸無咎心中暗暗稱許,這七人卻是好膽識。
但七人的動作,大出歸無咎所料。
“星門七子”一齊躬身一拜,同時道:“拜見掌門真人。”
歸無咎一怔。
若說是投機變節,這也太幹脆利落了些。況且七人面色皆是坦然無比,哪裏有半分做出趨利避害選擇之後的猥瑣、猶疑和懼怕?
心中泛起兩三個猜測,歸無咎淡淡言道:“爾等受驚了。”
七人中的一位立刻上前一步,正色道:“尚賊竊據宗門多年,蒙蔽上下。幸得掌門真人遊走潛匿海外一千三百年,一朝成道,重見光明。此乃本宗大喜之事,何驚之有?”
另一人亦上前一步,言道:“門中上下細事,掌門真人皆由正印布下心谕,我等隻需循矩而行便是。”
這兩人名籍元正、李高陽,在七子之中名列三、五。
乘着兩人對答的當口,歸無咎細細觀察,才發現星門七子,與從前似乎稍有不同了。
若說不同在何處,三言兩語也無法道明。強而言之,袖中的星門大印有何等變化,眼前星門七子便與之相似。
很顯然,七人并非轉舵投降,而是心識念頭完全處于另一條軌道上,好似中了什麽極高明的幻術。
正印心谕……
回想起青年離去之言,歸無咎若有所思。
斟酌片刻,歸無咎言道:“爾等先退下罷。”
七子同時躬身一禮,然後轉身遁返。
我爲星門之主?
這一念頭一旦在歸無咎腦海之中出現,歸無咎立時感覺,周身上下,血氣一湧!本來淵沉海闊,再度飛揚浮動。
歸無咎腦海之中,忽然出現一副奇怪的畫卷——
好似這方天地,隻是一個頑童手中精巧的木闆玩具,由十二個碎片拼接而成,構成一張四四方方的圖卷;就在剛剛這一瞬,這塊木闆玩具中的一片,陡然碎裂跌落,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空白。
這方“真幻間”天地,瞬間裂去十二分之一,似乎不知所終;又似乎原封不動,宛然如舊。
而自身之氣運底力,卻憑空增厚了一絲。
原本歸無咎的修爲已經登峰造極,可謂增無可增;但有此一念之動,好似天地又賜予他額外的饋贈,縱然你無采撷之心,他也強行将其揣放在你的兜囊之中,教你負重前行。
歸無咎瞬間明悟。
有兩種方法,可以奪取真幻間中的氣運大勢。
其中最常規的辦法,乃是善用合縱連橫、巧計詐力,最終成爲一十二家之盟主。前人所用,正是此法。
如今百裏開濟所走的,亦是這一重路數。
其二,便是剛才自己偶然間發現的這釜底抽薪之法,更爲簡明直接。
歸無咎目光陡然鋒利了三分。
三息之後,歸無咎縱起遁光,以最快的速度,縱行于極天雲層之上!
原本他的打算,是要先與姜敏儀彙合,再言其他。如今既有如此大利,不妨順手将自家後院打掃幹淨了。
七日之後。
故地重遊。
塵海宗仙都,遙在目前。
依稀可見,仙都之中似乎極爲熱鬧,處處布有盛宴,連綿數十裏。再加上城中那一道前所未見的強盛的氣機,歸無咎自然不難猜到,這是樂思源破境後的歡慶盛宴。
以歸無咎如今的修爲境界,犯不着自降身價,與那些個明月境長老說話。隻把氣機一放,攝拿住三百裏外一座山嶽,然後随手丢落下去!
塵海宗山門大陣并未随之開啓。城中一道如潮偉力一湧,應聲而起,立刻将這一道山嶽卷走洗淨。
約莫三四個呼吸之後,果有一人遁上雲天,卷動日月星辰,與歸無咎四目相接。
樂思源。
歸無咎略一打量,此人果然破境成功;隻是根基規模,要較自己遜色許多。
樂思源卻是臉色一僵,兼夾雜着意外、震驚。
以樂思源的積累,破境日曜武君,十有八九能成。但是迫于局勢壓力,他選擇破境的時機,略微倉促了些。是以破境過程之中,實是遭受了些許波折的;隻是以結果而論是有驚無險而已。
如今回首來看,他已是高高在上的日曜武君;但其中甘苦,唯有自己能夠領受。
所以樂思源的成道之喜,其實綿延甚久而未散。
可是歸無咎這不速之客的造訪,卻将他的好心情徹底破壞了。籠罩萬裏、密雲不雨的氣機一轉一合,樂思源立刻便探明虛實——
歸無咎修爲之精,在他之上。
樂思源一拱手,歎息一聲,道:“歸道友。恭喜了。”
歸無咎回之以一笑。
其實以雙方的道行的差距,歸無咎略微調整氣機,讓樂思源誤以爲是龍方雲造訪,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如此舍近求遠,顯然已經沒有意義了。
歸無咎平靜道:“歸某所爲何來,料想樂道友心知肚明。”
雙方都是精于謀算之人。
歸無咎能夠出現在這裏,已經說明了一切。
樂思源搖了搖頭,立刻言道:“龍方雲的謀算,與某無關;樂某并不知情。”
回應之辭直入主題,也是幹脆利落。
不等歸無咎繼續發問,樂思源緊接着言道:“不瞞道友。一宗之内,同一時代,機緣唯一。本人崛起之初,本拟是要與龍方雲有一番明争暗鬥的。他得勢既早,顯然牢牢占據上風。其實數百載前,樂某也曾做好最壞的打算——破門而出,尋求别家之機緣。隻是後來龍方雲自稱上進之途已失,主動将機緣讓于我,事情才得轉機。其餘之事,樂某一概不知。”
“樂某也算有三分觀人之能。相處數百載,從一些蛛絲馬迹中也能看出,其實龍方雲破境之機緣,并未喪失,隻是多出波折而已。當道友出現在塵海宗視線,龍方雲言道贈予道友成道機緣之時,龍某确實已大緻猜出首尾。隻是親疏有别,并未相告。此事是樂某的不是。”
“但你我二人,成道于一載之内,也算有幾分緣分。更何況百裏開濟這大敵當前,局勢窘迫。若能捐棄前嫌,訂立友盟,豈非上善?”
歸無咎微微一笑。也難爲他這麽短的時間内抛出這一系列說辭,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當即颔首道:“也算言之有理。”
樂思源猛一擡首。
他這一番話,算是不得已之下的盡力挽回。其實他心中也清楚:歸無咎既然來找麻煩,多半便難以善了。
豈料歸無咎竟被他輕易說服。
看來同爲日曜武君,大動幹戈,也非對方所願。
樂思源一喜,拱手道:“如此甚好。不如……”
歸無咎一擺袖,止住他話頭,平靜言道:“不動手也可以。将塵海宗大印交出來作爲賠禮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