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體會其滋味玄妙,歸無咎已大緻暢曉。
那意欲徹底改換自己識憶、侵轉心神的神秘力量,已是徹底被化去了;但是這并不意味着自己徹底圍城固守,不受此界任何影響。
在自己心神由自家主宰的前提下,身入此域,自然會如抽絲剝繭一般多出許多殘存記憶,隻是如今主次分明,不至于亂人心魄而已。
另有一件奇處——
這“雲峒派”遊曆在外三百餘載的掌門真人,同樣名爲“歸無咎”。歸無咎總隐約覺得,似乎并不當如此。
心意一動,歸無咎立刻便起了遁光,循着冥冥之中的一線念頭指引,往東南方向而去。
孰料遁光一起,心頭又生出一絲陌生的感覺來。
這一處“真幻間”世界,氣象高古,山河秀麗。雖然氣機神意遠遠感受不到其盡頭與邊際。但是歸無咎憑借直覺,總覺得要形成如此層次的氣象,其地域之廣大,不敢說與紫微大世界相較,至少總要比真武之域強得多了。
但是一旦駕遁光行走,卻又恍然覺得自家遁速較往常何止快了百十倍,甚至連神意探及之範圍亦不知遠上了多少。倒像是兵火戰亂的凡民國度,遭遇錢币貶值一般。若是按照這個尺度體察,似乎這片地域,不過是和真武之域不相伯仲罷了。
略微過了數息之後,歸無咎心中一動,凝住身形。
體察自身,不由微微一怔。
原來,這感受到自家遁速加快、神意及遠,并非是幻覺。
此時的歸無咎,氣機之盛、筋骨之純已然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不知道較真實的自己強上多少!
足足凝神感悟半刻鍾上下,歸無咎才将自己如今面臨的情形,完全掌握。
在元嬰修士之中,歸無咎筋骨之煉,固然到了無以複加的極境;但是此時所謂的“煉體純熟”,尚隻是流于表面的淺層次,指的是此身千百年不朽,作爲渡河之筏,甚是牢固而已,其實未曾及至幾微之境。
若是功行真正臻至道術極境,那麽此身便早已臻至“存與不存”之間,将其化作無量微塵,散入虛空,然後重新凝合複現其形,亦能輕易做到。
現在的歸無咎,雖然還并未到達那一步。但丹田之中已有一點心芽,這分明是距離演化山河、晉升“日曜武君”僅有一步之遙的征兆。
他的修爲,是明月境巅峰。
并且,那最後一步,似乎随時可以跨過!
歸無咎心中極爲振奮。
無論哪一家高明經典,就算是九宗道術,能夠爲你道途引路固然不假;但是總不可能将上境體驗明明白白記叙下來,使後學之人預先得道上境體驗。縱然是不落文字,通過極高明的心神幻術達成,其層次亦至多隻得止步于元嬰境。
前世的秦夢霖,從“心蓮輪回密”之中獲益甚多,便是一例。
元嬰之後,愈近道本。許多體驗,唯有自家真的到了那一步,才能按圖索骥,構成獨到體驗。想要事先鋪平道路,卻是絕不可能的。
于旁人而言,此間之事隻是一場夢幻,出境之後,未必能夠記得發生了什麽;但歸無咎卻不同,若是能夠在這“真幻間”突破近道之境,存下這一段珍貴記憶。就算于此界之中再無所獲,亦是完全值得了。
此時,那“婁山主”才趕了上來。
他略微擦了擦額上之汗,不過面上卻是又驚又喜,再度拜伏下來,顫聲道:“恭賀掌門真人萬壽!”
方才歸無咎淡淡言道“良緣已得”,婁山主心中隐約有所猜測,但是還不敢相信;但現在親眼所見,掌門真人略施遁法,便将自己抛出千百裏外,顯然功行又大進了一步。
如此一來,本門眼下面臨的些許隐患,亦能輕而易舉的蕩平。
明月境上修,壽逾六七千載。不過爲示吉利,但凡修爲臻至此境者,門人弟子皆以“萬壽”賀之。
這其中還有一重差别。
若是修者在新月境、花月境中将潛力耗盡,憑借一門秘術,最終亦能有七八分把握突破至明月境。但是如此破境者,壽元至多不過五千載。若是在新月、花月二境中積蓄餘力,主動一舉破境,能得七千載壽元不說,更重要的是,唯有如此,才能保證突破日耀武君的潛力。
三百餘載之前,“雲峒派掌門歸無咎”壽不過千五,晉入花月境不過二百四十餘年,一日演示法術之後,便對門下衆弟子言道,又一次感受到了破境之機緣。以他壽算,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新銳修士。
婁山主連聲告罪道:“掌門真人。容小的先返回宗門,通傳阖宗上下。”
歸無咎悠然道:“可。”
婁山主聞言,躬身一禮,立刻轉身縱起遁光,意在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門。
此時,歸無咎頭腦之中,一個念頭也明晰了許多——
婁山主名爲婁靜,号稱栖靈山主。
栖靈山,乃是他這位雲峒掌門所居之洞府。說白了,這位婁靜乃是相當于内府管家一流的人物,倒也能算是掌門的半個親信。
既然婁靜欲提前一步報信,歸無咎自然樂得放慢速度,悠然而行。約莫兩個時辰之後,才回返雲峒派故地——新覺山。
此山景色甚是别緻。
當中一座孤峰,極險極峻,峭立如筆,正是掌門真人“歸無咎”所居栖靈山。此山山巅似被大法力截斷,峰頭百餘丈,竟是宛若一枚珍寶明珠浮在雲端。當中殿宇宮室,雖然華美略遜于聖教、隐宗之故地,但是别有一種清新俊逸之風。
另有八座山峰,環繞于栖靈山。
這八座山峰之形貌特征,與栖靈山迥然不同。論高度隻及栖靈山之半,但是卻異常雄闊寬厚。雖然山勢陰陽兩面同樣險峻,但山脊卻似一道道龍脈,自内而外綿延出去。八山之上的一切建築,人力興作,皆是堆砌于那狹長的山脊之上。
——說是“狹長”,其實至窄處亦有三裏開外。所能容納之人物,自然不少。
歸無咎一步邁入之後,栖靈山山腹之中,立刻傳來了一陣渾厚的鍾聲,清越綿長,宛若醇酒。
鍾聲響了三響。
八峰山脊,立刻人如蟻聚。整整齊齊的跪伏,同聲高呼道:“恭賀掌門真人萬壽!”
歸無咎略一觀望,山門跪迎的,足不下于二三萬人。
縱然是二三萬個凡人,衆口一聲,彙同合流,也有非同小可的聲勢了;更何況是二三萬個修道中人,中氣之厚,可以想見。
這一聲映徹天地的響聲傳來,登時有萬千飛鳥自八峰之上撲朔升起,四散而去。
歸無咎心中暗暗點頭。
他在隐宗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面對眼前景象,還不覺得如何。
試想,若是一位地位功行均屬平常的武道中人,猝然面對如此場面,勢必心神爲震。所謂“權術威勢”,便是應在此處。
但是如此看來,似乎伊濯武君對于“真幻間”中的情形,亦隻是通過秘法抑或典籍,一知半解,并未窺其全貌。
伊濯武君分明是知曉“真幻間”中誘惑非小的,那一番告誡之言,便是應在這裏。但是除了歸無咎之外的其餘人,入境的一瞬間皆被換過記憶。如此一來,伊濯武君的一番苦心,自然都白費了。
大禮既訖,歸無咎進入内殿。
此間的一切草木案席,妝點舊物,自然和先前的“婁靜”一般,緩緩映入心田。
内殿之中,有四人依次拜見。
四人儀表俱自不凡,俊逸清秀,明澈見骨,顯然皆是武道之中的佼佼者。其服飾亦是大同小異。身上所着,乃是品質上乘的廣袖雲袍,但是足下所穿卻是甚是簡陋的草鞋,十個腳指頭整整齊齊的露出來。
此時四人面上盡是濡慕歡喜,眼角隐約可見似乎有淚珠垂下,隻是強自抑制而已。
這四人,名爲裴融,甘南,郗鑒,甄蕊。乃是“歸無咎”在出得山門之前的一段時間裏,相繼收錄門牆的四位弟子。
如今四人皆是三星境修爲,倒是與晉入秘境之前、真正的歸無咎屬于同一層次。
武道之中,規矩法度甚嚴。
裴融乃是大師兄,當先進入,恭恭敬敬的跪下三叩首。
歸無咎一伸手,以食指、中指二指指節,在裴融額頭一磕,然後淡然道:“起。”
這是武道之中獨有的考較功行之法。
裴融起身之後,侍立一旁,二弟子甘南上前,如法施禮。
少頃,禮成,甘南起身,立在裴融之後。
待得郗鑒跪伏于前時,卻微微生變。歸無咎心頭,隐約生出異兆。似乎平白多出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面前。
歸無咎心意一動,将此念徹底掃去。
末弟子甄蕊,乃是四名弟子之中唯一的女子。在真武之域中,她的骨架身形,已可算是“小家碧玉”了。一身寬袍白中泛黃,頭頂雲髻一側,插着一朵淺紅色的小花,面容精緻異常,柔和之中又有幾分大氣,氣度非比俗流。
可是她一旦跪下,歸無咎卻覺心中轟然一震。
此等感覺之根源,和郗鑒下跪時那異感分屬同源,隻是強烈了千百倍!
好似有一個念頭大聲疾呼——
決不當受甄蕊這一禮!
應當速速将她扶起,請于上座,然後調轉身份,自己虔誠跪伏在她面前,才合正理。
這一刹那間,歸無咎心中明悟。
若是自己如常人一般改換識憶,此刻四位弟子給他行禮,他決計感受不到任何異常。所謂如露如電,本來當不得真。出得“真幻間”之後,曾經發生的一切便是煙消雲散,恍如黃粱一夢。
可自己偏偏破妄解謎,這一段識憶,也會随他長久保存。如此一來,便要弄假成真,擔下極大的因果。
甄蕊恭恭敬敬跪伏之後,等候許久,見恩師并不叫起,不由有幾分惶恐。
擡首偷瞄了一眼,然後立刻趴下身子,額頭觸地,低聲言道:“恩師若有責罰,弟子決不敢避。隻是弟子心中有一個隐隐約約的念頭,若是放緩修行速度,似乎有絕大的裨益,絕非有意偷懶。請恩師明鑒。”
這幾句話,恭謹得體,又可見其心意甚堅,極有主見。可謂弱中見骨,花柔内剛。
裴融亦連忙下場,跪下言道:“師妹用功甚勤,更在我等三人之上,隻是凡遇破境關口,總要溫養琢磨許久,這才……進境稍緩。請師尊開恩,勿要責罰甄師妹。”
原來,“歸無咎”當初收下四大弟子之後,這四人之中本是甄蕊的資質最佳。臨别之地,“歸無咎”曾笑言道,待他回返之日,隻怕甄蕊這小弟子功行要躍居四人之首。
如今“歸無咎”果然“回返”,裴融、甘南、郗鑒三人均是恒星境;唯甄蕊一人是寒星境。
不約而同地,四人都以爲歸無咎之所以沉默,是對甄蕊功行進境有所不滿,以爲她辜負天資,慌嬉道術,于是連忙分辨。
此時歸無咎丹田之中,本命法寶緩緩轉動,曆經無數險阻困苦的自信力占穩心田,執意守中,将那一道異念徹底驅逐。
破去幹擾之後再看跪伏于前的這小徒,果真是堅貞秀骨,溫潤如玉。實是一枚非同小可的道種,不在黃希音之下。抑且其溫順守節,尊師重道,似乎更要比時不時蠻橫發作的黃希音令人省心。
當即微笑道:“徒兒快起來。你的選擇甚好。爲師并無見責之意。”
隻是“徒兒”兩子一出口,歸無咎心中便預感到,這一場因果,隻怕難以輕易了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