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始宗小界。
歸無咎、秦夢霖、魏清绮三人,圍爐而坐。
此地本是一座孤島,被歸無咎開辟出來,用以待客。峰頭之上,方圓數十丈的地界,甚是平整。架起炭火、銅爐,既可煮茶烹酒,亦可臨海聽濤,十分潇灑快活。
乍一看來,此處過于清淡樸素,缺少仙家氣象點綴;但坐之既久,爲那蒼蒼茫茫、枯绮倥偬之象所感染,卻也回味無窮。
今回魏清绮的出現,可謂恰到好處。
雙方都甚有默契,魏清绮并未急着将來意言明,便果斷下場援手,将清濁玄象之争了結了再說。
如今大事既畢,自然要将所托付之責任原原本本說明。至于歸無咎如何抉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人一邊煮茶,一邊閑叙。半日之後,對于九宗近事,歸無咎盡已知之。
對于缥缈宗掌門東方晚晴成就天尊,歸無咎并不感到意外。當初在天玄道上之字迹,便幾乎是谕示了缥缈宗東方晚晴、辰陽劍山諸永宸是兩位即将踏出最後一步的近道大能。隻是沒有想到,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而已。
如今越衡宗與缥缈宗,極有可能後來居上,成爲第三、第四家成就完道圓滿的宗門,亦甚是可慰。
當今兩宗所慮之事,在于一樁矛盾——
越衡、缥缈二宗極大的潛力,與其當前實力不相匹配。
魏清绮灑然言道:“依衆位師長之意,若是歸道友道途之上的絆腳石已然搬開,或可考慮提前返回宗門,以策萬全。”
歸無咎微微搖頭,略一沉吟,道:“雖然較預先所料順利得多。但終究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罷了。真正要将修道之中的大障礙搬走,尚需數十年後的一樁機緣。”
在越衡、缥缈二宗的諸位上真看來,自己原拟二三百載成就元嬰,已是幸事。豈料自己入得本土文明不足二十載,便将這一步做到。速度之快,幾不亞于如木愔璃這般走快步疾行路數的修道者。想是自己在本土世界中得了什麽大機緣,将玉鼎失足徹底解決了。
其實歸無咎自知并非如此。依靠“天人立地根”之法反煉元玉精斛的道路,走得異常艱難。如今此物果然效用大進,由一件靈形境提升十倍修煉速度的異寶,進化到如預期所料的金丹境亦能使用的法寶。但是歸無咎今日已是元嬰境界。若要此物發揮功效,唯有再提升一次品階不可。
現今歸無咎仰仗的是數十年後逆宇玄石的機緣,此事已由秦夢霖做好鋪墊。
若是返回越衡山門苦修二三百載,功行在三四百年時間内,決計無法臻至元嬰四重境圓滿的地步。
除了自己的道途外,就算是出于大局,歸無咎亦難回返。
考慮周詳之後,歸無咎終還是将孔雀聖祖所雲“星漢風流”之象,對魏清绮言明。
當今之勢,唯有壯大盟友,以最快的速度滾起雪球,才算是最善之策。
魏清绮聽聞本土文明之中,竟有飛升聖祖與本族漸次聯絡,甚至謀劃打九宗的主意,亦不由得悚然動容。
盡管口中不說,但無論是魏清绮,還是九宗之中的布局之人。皆隻将本土文明看做道術蠻荒粗陋之地。若是九宗形成合力,開拓之事,輕而易舉。是以都是把目光聚焦在九宗的内部矛盾上,從未想到過外荒之地,竟會蘊藏着風險。
魏清绮肅然道:“看來,我需及早回返,将此事禀明恩師。”
歸無咎緩緩颔首,道:“不僅有必要重返宗門;隻怕要勞累賢妹去而複返,複通消息。”
結合形勢,此事大有必要。
原先歸無咎還不覺得如何。因爲諸宗理事之人,皆是近道之境。雖然此輩亦有大能之稱,但對于更進一步之後的繩準量度,未必能夠把握得準。而辰陽劍山的劍心輪台主人和原陸宗木劍仙,尚未能夠算是完全值得信賴的人物,也問不到他們頭上。
如今缥缈宗東方晚晴得道,情況便完全不同了。
有很多機密大事,問過一遍,心中便有托底。
九宗序列中,每一家的根本手段,戰力層次到底如何?擋得住飛升大能臨凡否?
孔雀聖祖所言,飛升大能,定能勝過九宗天尊,然否?
又如孔雀聖祖所言,正因爲九宗天尊飛升,不落星寰之間,而是撒手而去,渺渺無蹤。觀望數十萬載後,這才引起飛升妖祖之觊觎。未知曆代飛升天尊,和本門是否有維持一絲聯系的辦法?是否真的是一去不返?
這些問題,無一不是要害關鍵,非道境大能不能解答。
秦夢霖忽道:“魏妹所用‘大界正反圖’傳送之法,如非必要,勿要再使。其實此事也不急在一時,妹妹不如且在此間做客,待一十二載之後,自有良機回返。”
歸無咎眉頭一挑,微微搖頭,道:“一十二載之後……你說的是那裏。說來也奇,時時想起要往這處要緊地界走一遭;但是道途碌碌,一轉眼已經是數十載過去。那處地界,我還不曾看上一眼。”
秦夢霖笑道:“這還不容易。撿日不如撞日。不妨我三人今日便前去一探,如何?”
歸無咎點頭道:“甚好。”
魏清绮心中一動。
三人不再猶豫,皆一齊起身。
……
說是“今日”去探,其實路上行程,依舊花費了兩日時間。
原本就算是憑借陰陽道的手段,自此地走捷徑往東極天去,依舊需要數月之久。隻是因爲秦夢霖在半始宗紮根,這數十年内才有了布置。
隐宗七十七家據點,要數一家名爲化觀門的宗門,距離陰陽宗據點最近。于是這數十年内,累設法陣。
先經由隐宗地脈傳送陣挪遁至化觀門山門,再經由那處陰陽道據點,來到陰陽宗根本之地,東極天。
至于歸無咎一行的最終目的——
自然是三生陰陽洞天了。
所謂東極天、北極天、南極天,皆是位處三生陰陽洞天的三處出口。不過内外氣象,卻是截然不同。
在東極天地域之内,草木異常茁壯,色澤深豔。論形态亦較外間植被平白大了一号,看上去古意與生機兼具,俨然畫中仙境。
但是“三生陰陽洞天”之中的景象,卻大異其趣。其中蒼肅高古之意,與東極天、北極天頗爲神似;但是其中山水草木,萬物品類雖豐,更有許多外間聞所未聞的琪花瑤草、異種珍獸,可惜卻蘊藏一種特有的蒼涼枯崎,予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年逾花甲的老者。
雖不乏閱曆精彩,但更多的卻是幹枯凝練。
此地對于歸無咎意義極爲重大。但是他卻一直不曾前來觀看。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自陰陽道主人處得知,依自然消長之勢,每隔六十至八十載,南極天的入口,方能自如開啓。當日歸、秦比鬥之時,恰好距離這一時限甚久,歸無咎自然也就暫時将其放下了。
當然,若是事機實在緊急,陰陽道主人可起大法力,強行洞穿兩界。但是歸無咎并無太過緊迫的返回九宗的心思,所以也不會在這等小事上,勞煩陰陽道主出手。
另外一重原因,歸無咎與秦夢霖虛丹相合之後,秦夢霖所經曆之事,他一并知之。所以對于這大陰陽洞天如何走法,“阮文琴”是如何借由此穿渡荒海的,歸無咎早已明了。所以自然也就沒有了嘗鮮獵奇之心。
在大陰陽洞天之中又行走了大半日,秦夢霖止步,言道:“到了。”
眼前景象,和歸無咎在黃陽界中所見的“天生穹窿”有相似之處,但是卻更加立體,圓滿。
天穹之中所見,好似鑲嵌着一個巨大的豁口。所呈現之地,不是一幅畫面;而是層層疊疊,極爲立體的十幾個層次的景象。瓦礫砂石,清幽異象,殿宇孤塔,高樓寰宇,皆如夢幻泡影一般,依次呈現。
眼前景貌,何其熟悉。
正是荒海星月門山門所在。
從此時所呈現的奇特的颠倒視角來看,所謂“南極天”的出入口,分明就在星月門山門之側、海底極深處。
好似一步跨入其中,便能重返故地。
但歸無咎心知并非如此簡單。兩界之間,時不時有極輕微的紫氣流動。
雖然這紫色氣息極爲淡薄,好似隻是香頭之上留下的細微煙火。但是其和荒海紫氣分屬同源,卻是歸無咎輕易可以辨明的。抑且其精純玄妙,若有若無,已經臻至不可思議的境界,斷然不能輕忽視之。
此地,便是荒海紫氣的源流,或雲“泉眼”。
對于那層疊交織的十餘層景象,歸無咎等三人,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有活人存在的影像。
一座高塔的頂層,有兩人相對而坐,互執杯盞。
其中一人,乃是元嬰四重境修爲,若是以本土文明的視角來看,功行可謂相當不弱。成就天玄上真或許難言把握,但是修煉至離合境界,成爲一家隐宗大派的中堅人物,卻是大緻無差的。
與他對坐的那位,卻是個銳氣彰顯的年輕修士。雖然修爲較前者遠遜,但是顧盼之間自有一股不弱于人的自信。
歸無咎眉毛一挑。
這兩人竟都是他的熟識。
前一位,正是星月門宗主舒永延。
時勢推移。當初在荒海最是舉足輕重的兩大人物之一,如今已不在歸無咎眼中了。在歸無咎成就元嬰的那一日,功行戰力便遠勝之。
至于後者,不但歸無咎熟識,和此時正在身旁的秦夢霖也大有關聯。正是秦夢霖前世的胞弟,秦夢霄。
秦夢霖凝視着秦夢霄的一舉一動,但是面容平靜,卻未有什麽表示。
盡管秦夢霄面容與幼年時迥異。但是冥冥中自有緣法,就算沒有與歸無咎的心念互通,但憑那一道直覺,秦夢霖依舊能夠辨認出此人與自己的牽連。秦夢霄的根骨潛力,較之舒永延更勝一籌;但與大宗大族的第一流嫡傳相比,終究還是遜色了。
歸無咎一眼瞥去,淡然一笑道:“雖然道路是每個人自己走的。但是當年既然花費偌大心血,總也不好半途而廢。若是有再扶他一扶的法門,放手去做便是。”
“一切順乎本心。”
歸無咎所言,自然指的是秦夢霖當初費盡心血,爲秦夢霄創設功法之事。
秦夢霖良久不語,終于道:“那便唯有陰陽道中的法門了。”
又轉身對魏清绮言道:“魏妹。十二載後,将會有持續三年的紫氣四散之象,門戶大通。你可借此往返于九宗本土間。”
魏清绮眸中光華一閃。對于這一密道的意義和分量,她自然心中有數。
魏清绮低頭略微一思,伸手一指,言道:“十二載一往返,小妹是否要把他尋來?”
她所指的自然是秦夢霄了。
雖然秦夢霖和歸無咎的交談之中,并未言及秦夢霄的身份。但魏清绮對于其中的因緣牽連,卻已心中透亮。
秦夢霖微笑道:“那就謝過妹妹了。”
話音未落,一道星光電芒,極迅捷的遁及近處。直到靠近秦夢霖處,才減慢速度,慢悠悠的落下。
秦夢霖看清其形貌,心中一動,伸手将其接過。
細觀其形貌,卻宛若一枚嫩玉一般的貝殼。
略微感應一陣,才言道:“是師尊近日随手煉制的一物。眼下此地雖然急切不得穿渡,但是魏妹卻可憑借此物沖破避障,加之以自家心血牽引。與宗門師長取得聯系。”
歸無咎點頭道:“此事甚是緊要。”
諸如最深層的機密,自然不至于在書信之中提及。但是有一事卻需完善。
如今這三生陰陽洞天暗通内外,可謂天作之合的便利。但是所謂行百裏者半九十,偏偏是臨門一腳之處,尚有疏漏。荒海如意門中,那座百年才堪一用的傳送陣,乃是通連九宗的最後一道樞紐,未免過于粗陋了一些。其防禦之嚴密,亦需增強。
魏清绮一揚首,問道:“十二載之後,歸兄可有什麽良朋密友,需要小妹一并取來相聚?”
歸無咎思索良久,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忽道:“反彈琵琶,其可行否?”
魏清绮微微一愕,旋即省悟,道:“你是說,邀我師親臨?”
歸無咎道:“然也。”
他可不是異想天開。
歸無咎第一時間想到的人物,乃是黃希音的父母,黃正平夫婦。
大可拜托魏清绮将其取來,與黃希音團聚,不必等到三四百年之後。
但歸無咎随即想到,自己的思路,下意識的以九宗爲本,而将本土文明,當做外間經營的一處“産業”。但是如今看來,這裏的聲勢愈來愈大,已是自成一番新天地。
所謂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若是換一個思路,邀請缥缈宗道境大能東方晚晴親至,親眼見一見本土人道文明中諸位人劫道尊的道行深淺,或許更有裨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