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這漫天巨雷将土城一擊轟破,掩藏在城池之下的真面目才終于暴露出來。
原來,這土城之下,其實開掘甚深。一眼望去,竟是土城本身高度的三四倍有餘。其最中心處,更埋藏了一物。
那物呈橢圓形,看似是巨石所砌;又綿潤幹脆,好似某種植物的種子,即将生根發芽。其所根植的地下,不斷傳出“咕噜咕噜”的輕微響動,俨然周遭數千裏的地脈熱力,盡數被集中搬運,滋養于這一枚似石非石的種子上。
而上方之“土城”,之所以塑造成那蜿蜒崎岖的奇特形态,便是爲了這枚種子宣散地力,掩蔽六識。
頃刻功夫,這枚巨石之上裂紋迸現。随後周遭千裏之内,本是泥塘一般的地面立刻極迅速的失去光澤,化作裂紋叢生的黃土。那水汽并非蒸騰天際,而是就好端端的憑空消失了;一片巨大的沼澤地,倏忽間被瞬間化成千年不遇的大旱之地。
這并非是荀申這一道圖卷之功勞。
圖卷之上的雷霆之力,打擊面極爲精準,完全不脫土城本身之範圍。如此景象,正是深藏巨石被徹底擊破的連帶反應。說明此地萬裏生息,已然于那巨石種子煉成一體。
孔戎妖王見之,不由大呼僥幸。
今回若非隐宗人劫道尊觀望棋局,直截了當出手,而是任由孔雀一族中自命老成之輩來處理,誤事的可能性極大。
因爲是在孔雀一族勢力範圍内之事,本族高層自然會對自家的掌控力有着絕對的自信。
依照孔戎妖王的脾性,發現敵手之鬼蜮伎倆,自然是直接出手除去便好。
但是孔雀一族中那幾位主事之人的脾性,孔戎妖王是深知的——極有可能并不作如是選擇。假使桑鹕族本次戰敗,孔雀一族也未必會立刻幹預,而是依舊藏于暗處。
因爲此時距離“清濁玄象”出世,至少還有二三十載。若此時将敵之手段破壞了,其勢必處心積慮再做準備。似不如在探明虛實之後,先假作不知,依舊按照預先步驟營造法陣。然後在“清濁玄象”出世的前夜,再驟然出手,破除敵之布置,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彼時敵手自然來不及再做準備。
這一構思看似有理,若是事态果真是如此發展,那後果不堪設想。
因爲對方這詭計,既是陰謀,也是陽謀;最爲關鍵的得計之處,便是“時間”二字。
這片沼澤地,看似靈機甚少。任誰也不會想到,天下間竟有專門契合這“澤地”的無始陣陣基。别說二三十載,就是讓它再滋養成長個半年上下,到時候荀申手中這一道雷光圖也未必能夠一擊制其死命。
孔戎妖王由是想到,若是到了殊死相搏的那一步,孔雀一族自然是當仁不讓的領袖;但常時的運轉經營,還是要多多借重隐宗幾位人劫道尊的智慧。
荀申掌心雷圖一展而落,全無發動之準備、阻攔之餘裕。
待金勳垣反應過來,雷光落下,早已将土城之下的“陣種”一擊劈碎。
無論妖族還是人道宗門,門中上境修士達到八至十人之數,其傳承便甚爲穩固。門戶之中上境修士隻得一至三人,若是所托非人,卻極有可能将一族、一派,變化作一人乃至數人的私有财産。到了此時,這一家的前途便甚爲難料了。功行到妖王層次,行事可謂肆無忌憚,尋常道念心誓亦未必能有大用。
角兕一族金勳垣正是如此。他乘着族主外出、不知所終的當口,誘于一己之私利,将整個族門推進危險境地。
此時金勳垣心神一激,滿腦子想得都是“最後一搏”,而非“大勢已去”。至于荀申氣度不凡,背後勢力決計非同小可,已不在金勳垣考慮範圍之内了。他心中所念,若能力挽狂瀾,他所投之勢力自然會保全自己。
背後靠山之間的博弈,金勳垣懶得理會。
金勳垣氣機徹底展開,三道清氣升騰,背後随即幻化出一道虛影,高約千丈,似是一隻渾身漆黑如墨的獨角水牛,正是他妖身法相。随着他法相一現,萬裏氣機陡然間蒸騰反複,縱橫合流。
妖王境界與天玄上真相較,其實本力優勢仍在;凝聚“奪氣分疆”的過程,亦較天玄上真更快。隻是天玄上真動用神通,依傍本人慶雲之相,而不再局限于肉身強弱,所以才算是扳回了人修之于妖修的劣勢。
刹那功夫,金勳垣之神通便已成型。
法相牛角之處,凝成一微不可察的小點,全呈烏色。依次爲圓心,整個空間似随之隐隐振蕩,好似将一點米粒投入漆黑如墨的水池中,激發波紋震蕩。
牛角所對之方向,正是蘆撰妖王處。
蘆撰妖王面色一變,他未料到角兕一族神通練到至境,竟然混合了空間神通的玄妙;這恰好不是他的長處。但是面對對方挑戰,他亦沒有退卻之理。把周身元氣以振,便要上前應戰。
但就在此時,一道極爲刺目的五色光華朗照青天,自西而東,半幕青天皆爲一孔雀開屏的巨大法相所占據,和獨角水牛之象形成對峙。
以大小而論,那孔雀之身較之獨角水牛似乎還要苗條兩分。但正如山林中猛虎自能捕食物身形在己之上的野豬、熊罴,這一道孔雀之影,輝光萬道垂于天幕,自然而然地壓倒了金勳垣的法相之形。
是孔戎妖王出手了。
孔戎妖王動用神通之後,順手又施展一道手段。仿佛水幕一般隔絕戰場。觀其用意,似是将我方在場之人保護起來。
見到這一手,荀申放下心來。顯然孔戎妖王自信必勝,又有餘力,方才會如此做。此時荀申手中,尚有芈道尊所贈一卷三生六道封印圖,想來也沒有必要取出來了。
唯一的遺憾之處,便是因這水幕阻隔,無法觀瞻兩位妖王相鬥的盛況。
不過荀申眼尖,在水幕合攏的一瞬已經望見,孔戎妖王法相一現,已是奪去了這一片天地之間的大半氣機。
蘆撰妖王不甘無所事事,轉身言道:“剩餘殘兵敗将,蘆某這便着手解決。”
除了即将下場比試之人外,兩方所攜随從都不算多。抑且各自立于陣旗之下,看守門戶,無論外間如何變化,皆不能擅離一步。論修爲,大緻都是一轉、二轉之境的層次。
那陣門雖妙,總也要妖王親身坐鎮照拂方可。否則如何能夠抵擋同等道行者的攻襲。如今金勳垣與孔戎妖王戰在一處,卻是給了蘆撰妖王下手機會。
荀申笑言道:“那就有勞蘆妖王了。不過有一事且須計較——但有斬殺,切勿将其挫骨揚灰,不見殘餘。若能将這一群妖修殘骸盡數搜集,那便再好不過了。”
蘆撰妖王訝然,但還是應承道:“荀道友既有所需,蘆某定然照此章程辦理。”
荀申搖首道:“這是臨别之際歸兄托付。所謂順手牽羊,正是此事。”
聽聞能夠與歸無咎搭上關系,蘆撰妖王精神一振,笑道:“甚好!且看蘆某施展手段。”
長身一躍,已如虎入羊群。不過紮眼功夫,對家陣門之内的旌旗已是東倒西歪,各自斷折。
盞茶功夫之後,除了事先留下話來,将那兩位冒名的元嬰境妖修擒住之外,其餘角兕一族扈從之人,已然盡數斬殺。縱有數人望見情勢不妙,再想逃命,又如何能夠逃過妖王手心。
待蘆撰妖王将戰場清掃完畢,并将掌心一枚納物戒交到荀申手上時,孔戎妖王與金勳垣的鬥法亦已收場。
金勳垣雖得扶植之人贈予機密機緣,一舉将自身修爲從上境之中最弱的存在,提升到相當強橫的程度;但是較之孔戎妖王,依舊有明顯差距。
孔戎妖王在孔雀一族族主孔吾之下,足可位列前三。和隐宗姚純、孤邑、越湘、路艱四人層次大緻相若,論根底之厚,隐約還要略勝一籌。單就本土人道文明而言,可謂是第一流的存在。若是此等修爲輕易施展秘術便能企及,那整個大世界的道法根基,隻怕也是搖搖欲墜了。
待金勳垣見勢不妙欲要逃離時,孔戎妖王羽翼中玄光一起,陣力籠罩,翠羽之上蝌蚪大小的紋路瞬間鋪陳滿盈,竟是使出了本命元光與陣圖神通融彙合一的手段。其中妙處,不下于人道之中的《三生六道封印圖》,頃刻間便将金勳垣困于絕地。然後混凝法相,傾力一擊,取了性命。
戰局落定,蘆撰妖王長處一口氣,笑言道:“非是我桑鹕一族偷懶。如今上族既已露面,設立大陣之事,正當一氣呵成,不要給旁人留下反應時間,方爲上策。”
孔戎妖王緩緩點頭,忽地眉頭一凝,沉聲道:“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氣象騰湧,若一滴水瞬間膨脹,顯化作湖海之量。那氣機之盛,明顯勝過蘆撰妖王,幾能與孔戎妖王平分秋色。
顯化身形,正是一位天玄上真。
聖教祖庭,孟倫。
孔戎妖王心中明悟,怪道對手的推演之功如此了得,原來是有聖教祖庭幹涉。若是其人劫道尊親自下場,的确有這等本領。
尋常不在八大妖族之中的實力,或許不知“清濁玄象”之妙;但是以顯道、應元二人功行之深不可測,倒是大有可能通曉玄奧。隻是其扶植的對象,僅僅是元鳄一族一家,還是另有其人?
孟倫上真并未說話,與孔戎妖王二位見禮迄,指尖一點勾玄,浮現出兩幅畫面。
其中一幅畫面,在歸無咎與秦夢霖比鬥之後早已出現過一回,被各族有心之人拓印下來。正是聖教兩位至尊以大法力将陰陽洞天分投各地的圖卷之一——與孔雀一族若即若離的那一座洞天的出口。隻是那地界周圍,卻多出了一座仿佛傳送陣的建築。
另外一幅圖卷所示,卻是這處傳送陣的出入口。圍繞那一座傳送陣,同樣立下一座“無始之陣”。觀其形貌,明顯較方才摧毀之陣勝過許多,顯然疇備已久,想要将之摧毀,已是甚難。
蘆撰妖王身爲本地地主,自然識得深淺。當即傳音告知孔戎妖王,那傳送陣的入口位置,正是在距離此地接近百萬裏之外,緊鄰孔雀一族的轄地邊緣處。
展示完兩地圖景,孟倫緩聲言道:“這一戰鋒芒初試,貴方反應及時,佩服,佩服。”
又道:“這‘清濁玄象’既往成例,落于哪一家地界,便爲哪一家所得。但是如今我聖教大昌,承陰陽洞天之變,倒也願爲盟下七家妖族争一争功果。我方所結暗陣,已爲貴方毀去;但貴方若要設陣,也是斷然不行的。”
孔戎妖王心中一沉,聖教果是事先早已知曉“清濁玄象”之妙。
若僅僅是以爲有異寶誕生,恐怕其競争之心未必會如何強烈;但既知底細,那便全然不同了。
孟倫上真展露陰陽洞天和傳送陣的手段,其含義甚明:此地雖然是孔雀一族主場,但是對方搬運人力物力,也是毫不遜色的。若是孔雀一族一意要起了法陣先占地利,那麽對方也不會坐視不理。
你若設陣,我亦設陣;你若橫加破壞,我亦能反施報複。最終不過是徒耗人力而已。
荀申心中生出慨歎。
在歸無咎與秦夢霖那一戰塵埃落定,隐宗聖教兩方均知沖突不可避免。但是在隐宗一方看來,将來沖突之萌芽,多半在于隐宗開拓勢力,漸漸與聖教禦下的神道王朝産生沖突,然後擴大矛盾。
他當時就以爲,事情未必會如此發展。
現在果然不出所料,雙方因爲天降機緣之争,理所當然的站在了對立面,沒有道理可言,必得分出勝負不可。
孔戎妖王搖首道:“貴方縱有手段,終難完全抵消我孔雀一族主場之利。冀望區區一道傳送陣收吓阻之效,那是癡人說夢。”
孟倫淡然一笑,道:“不敢。隻是想與貴方打個商量。”
“到了異寶出世的那一日,駕馭此寶既有一定之規,你我兩方爲何不順水推舟?大劫之下,定有生殺之理,避無可避;但未必便要白白将人命填了進去。”
“據本門上尊推演,那九方小界,内中地域着實甚廣。你若遣五人來争,我便遣十人;你遣百人,我便遣二百人;如此反複加碼,無窮匮也;終不至于爲了一座清濁玄象,便使得兩方将全部潛力投入其中,大戰一場?”
孔戎上真沉吟道:“你待如何?”
孟倫上真肅然道:“九方小界,每一界中皆約定相等人數入内一搏,勝負生死各安天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