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以來,半始宗的低階弟子,于天穹之上屢屢發覺奇特的異象。
時而可見江流山色,遠近映合;時而可見白雲環翠,修竹密林;時而可見洪流瀚海,澗石磊落。總之各色奇異景象,千容萬變,不一而足。
最初時這等景象隻是在天空中一閃而逝,俨然隻是海市蜃樓一般。偶有人見了,說與旁人聽,聞者也隻是一笑置之,以爲夢呓。但是又過了十餘日之後,見此景象者愈來愈多,于是其等便忖度是否有大能修士,藏于天上虛處,鍛煉功法,生成異象。
半月之後,這異象不再出現。但是每每日月升降,其邊緣處卻似是藏着一道淺淺的暈環。
這其實是新立的一處小界。
若經由日月暈環處相逐而行,再以秘法運轉,方能進入這小界之内,窺見其中氣象。
小界之内,一眼望去甚是遼闊,竟較下方整個半始宗諸島的面積,還要大上何止百倍。當中風貌,是極爲鮮明的“一分爲二”,半雲半海。
雲氣渺渺,海波壯闊,當中無數飛嶼遊島緩慢運行。有的孤峰披翠,純出天然;有的卻是樓台殿宇,金妝素裹,極彰人力之工。更有百餘種色澤形貌不一的飛鳥靈禽,時飛時止,聚落離散。
那些浮于雲端,殿宇森然的浮島,形貌風格與越衡宗絕似;而那些依托碧波巨浪之枯峰,正是荒海諸島的風格。介于二者之間以爲點綴的,卻是本土人道文明中王朝、隐宗的風貌。
秘境最中心處,有十餘浮嶼孤峰拱衛一處,觀其形貌,俨然是盤爐峰、貞如島、夕山島、清萊峰之複刻。其餘六七峰、嶼,同樣是歸無咎舊日居所之形。就連破境金丹境所居的如意谷、攏共隻居住過一日的丹霞玄渚,同樣不曾落下。
如此布置,赫然是歸無咎迄今爲止修道經曆的總結。
一月之前,秦夢霖短短數言,卻令芈道尊等人極爲振奮。
在陰陽洞天之内,秦夢霖表态與歸無咎同進同退,永不背棄。這是諸位大能明明白白聽在耳中的。
但是陰陽道行事,向來飄忽,又出人意表;道心高明若歸無咎、秦夢霖,行事同樣與凡庸之人不同,一心在道,不問俗物,也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他二人情意再笃,秦夢霖也未必就能、就肯爲隐宗實務耗費太大的心力。
在幾位道尊心中,有“陰陽道選擇了隐宗一方”這一聲勢傳出,獲益便足夠大了。對于隐宗再尋友盟,亦是極大的信心提振。但說到底,未免期望太高至于落空,幾位都并未指望陰陽道爲隐宗一方帶來什麽切實利益。
未曾想,秦夢霖一張口,便是以“主人”而非“客人”的态度說話,俨然将歸無咎的事當成了她自己的事。這卻大大超出了極爲道尊的期許,說是“喜出望外”,也不爲過。
芈道尊等人自然不至于若秦夢霖戲谑之言那般,将她當做“金牌令箭”四處救火,那吃相也太難看了些;借之坐鎮一方,也就是了。
但是秦夢霖坐鎮之處,必須加重經營不可。
一來,自然是要将秦夢霖這“安全保障”的價值發揮到最大;二來,也是不願意怠慢了客人。秦夢霖既肯爲隐宗鎮守一處,所居之地若是太過寒酸,也實在不成話。
這一月來的天中異象,正是由此而來。
這處小界,來曆極爲不凡。正是四位道尊凝練開元界中那“界中之界”的“萬鏡池”所餘手段,二者分屬同源。
那“萬鏡池”秘境,當初乃是芈道尊煉化一抔土,乙道尊煉化一滴水,尊盧道尊煉化一株火苗,五壺道尊煉化一縷微風,終于煉成一界。其殘餘未盡的地火水風原料,本可再立一處規模稍遜的小界,但卻一直珍而未用。今日爲示鄭重與誠意,卻将其取來,作爲歸無咎與秦夢霖的共同洞府。
歸無咎将心神引渡其中,往昔心識所現,自然成形,所以成就如斯風貌。
說是“洞府”,其實其中地域之大,容納數十個“半始宗”也足夠了。
……
小界的正中心,盤爐峰、貞如島、夕山島、清萊峰、如意谷等島嶼所圍繞之正中,水聲叮咚悅耳,彙聚正中,凝成熱浪滾滾,白霧袅袅,卻是一方清澈淺碧的溫泉。
說是“溫泉”,實則以凡人的觀感來看,分明便是一方不小的湖泊。泉中光潔平滑、或大或小的青石,如同小舟,以爲點綴。
随着微風吹過,視線好壞也随着那霧氣的淡與濃,飄忽不定。
水泉正中,依稀望見兩人浸泡其中,隻脖頸以上露出水面,正是歸無咎、秦夢霖二人。
這方活水的溫度,較之尋常溫泉着實高出不少。歸無咎二人并未運用法力抵禦,透着清澈水光依稀可以望見,二人肌膚都微微發紅。
二人相距丈許,雙目微閉,享受這徹底的放松。
少頃,秦夢霖忽道:“約莫已有一月時間。以巫道的手段,禦孤乘不必親自回返,足以與巫道中諸位大巫取得聯系。想來回複的時間,就在這兩日。”
歸無咎将雙臂浮出水面,道:“有多大把握?”
秦夢霖想了一想,道:“八九成吧。”
歸無咎莞爾,道:“這麽樂觀?是否太高了些?”
秦夢霖認真道:“我陰陽道與巫道,行事方法立場,大不相同。故而思維方式,亦大有差異。”
“我二家雖然籠絡了絕大多數的‘古飛升台’,但是我陰陽道,是爲了捕捉其氣象品物之奇,借此旁通妙理。故而下界之中某些至爲凡庸之物,卻是我因陰陽道眼中的寶物。以至于師尊多次出手,破界探取。”
“而巫道之中,卻将心思放在另一處。經曆了下界飛升考驗者,若是資質合适,卻極爲契合巫道之中的某些功法。所以每每有飛升修士,其都略略考核一眼,若是合用,便即吸納;若是不合,那就一任自便。至于下界本身,在巫道眼中與不毛之地無異,從未在此留意。”
“巫道所在意的,卻是其陰、陽各大秘地中,如禦孤乘所使拳術那般,曝露于外的遺存瑰寶實在太多。他忖度我之用意,也當在于這裏。”
歸無咎微笑道:“那對方是否會誤打誤撞,用心雖謬,卻反而化解了你的用意?”
秦夢霖搖頭道:“巫道之中的真正瑰寶,早已被納入‘巫道十二法’之中。流露在外的,至多不過與那門拳術地位相當而已。若是《空蘊散神經》和《巫道十二法》并未洩露,如那拳術層次的神通,應當尚不至于敝帚自珍。畢竟,以禦孤乘的地位,其仰仗爲根本的殺伐神通能否補足,分量非同小可。”
原來,當日與禦孤乘的交易,歸無咎顧忌若親入巫道秘地,巫道八祭大巫多半能彈出自家秘密。往昌營星一行隻怕是一廂情願。
秦夢霖與歸無咎心意相通,随機應變使了個手段,提出了互訪秘地的要求。
其實往北極天與各大“陽秘地”一行,全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卻是往靈山走上一遭,留下足迹。以便于陰陽道主人借此爲媒,反推以此地爲飛升歸宿的下界方位。
巫道中“八祭大巫”,同樣有破界之功行。但由于巫道與陰陽道路數的差異,其從未做過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也不會往這裏去想;就算他道法深不可測,心意圓全無礙,想到了此處,也未肯信陰陽道會留下什麽手段。
這其中有一個關鍵處。哪怕是到了陰陽道主人和八祭大巫的層次,亦要講究知行合一。有無經驗,那是大有差别的。八祭大巫或許會想到秦夢霖在靈山一行,是否會留下時空穿渡印記的隐患;所以若他心意缜密,或許會防到這“萬一”之處。但是他決計想不到的是,陰陽道的手段,并非直接穿渡,而是先推算與靈山相關的下界,以爲中轉。
能夠作此等推算,是因爲陰陽道主人有較多的破界嘗試,漸漸領悟了上界與下界的某些關聯,方能做到;八祭大巫卻暫無此等本領。說到底,是由于“行”之差異,帶來的能力差異——也就成了歸無咎可趁的破綻。
反倒是巫道之中曝露在外的遺迹,才是巫道中人理所當然思考的方向。
畢竟,巫道兼修部分陰陽道法訣已久,如今陰陽道傳人想把便宜占回來,也是合情合理的。
到時候一旦成行,秦夢霖再順水推舟,刻意在諸遺迹石刻面前留心駐足,巫道一方更不疑有它。
恰在此時,歸無咎心中生出感應。一團仿佛遊魚的黑色氣息,停貯于二十四聯烏台陣之外,急切不得進入。
歸無咎心意一引,打開陣門一角。随即陣内日耀之華悄無形迹的一閃,那黑色氣息旋即一口氣鑽入其中,顯化作一張玉帛,出現在歸無咎面前。
打開一看,笑道:“如你所料。”
秦夢霖伸手将之接過,原來正是禦孤乘的回複之言,同意了這樁交易。
秦夢霖笑道:“幫你節約了‘鏡珠’的最後一次機會,你怎麽謝我?”
歸無咎想了一想,淡笑道:“幫你按摩一陣,可以嗎?”
秦夢霖灑然起身,任由水珠在身軀之上滑落。然後走到附近一處丈許長短的浮石上,俯身趴下。
她肌膚雖然瑩白,但是若作如玉如瓷一般的譬喻,倒顯得淺薄了。這一具千錘百煉的無漏之軀,仿佛清輝凝形,月華所鑄。
歸無咎起身靠攏,他的身軀雄健渾成,剛柔兩分,較之秦夢霖亦不遑多讓。
歸無咎坐在秦夢霖身上,雙臂垂落,自然按在秦夢霖的腰眼處,輕輕摩挲。
此時此刻,二人都如心有靈犀一般,不約而同地将虛丹引出體外,歸諸一處。
肌膚之親,與神魂相通并舉,俨然交相輝映,别具“有情”之妙。隻是此時合丹與鬥戰之中不同,隻是情緻神意合一,并不去刻意讀取對方心緒。
一刻鍾後,秦夢霖言道:“畢竟非是直接立下傳渡手段,隻是通過靈山作爲間接之媒介,推演下界方位。七日前問過師尊,縱然能成,也需得等候一些時日。”
歸無咎随意問道:“多久?”
秦夢霖道:“短則數十年,多不過百年吧。”
歸無咎并未出言,雙手摩挲如故。
又過了一刻鍾。
由于二人肌膚緊貼的緣故,秦夢霖對于歸無咎的身軀變化了如指掌。秦夢霖自己,亦早已放開元嬰對肉身的掌控。此時她呼吸聲隐約可聞,眸中愈見光彩,如月華凝成之軀,亦更加潤澤。
但歸無咎在她腰身的摩挲,力度依舊如故。
朦胧之間,秦夢霖心中不由微惱道: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水滿則溢,自然布施,何至于磨蹭許久?
轉頭一望,歸無咎此刻竟是若有所思的神态。
原來,歸無咎此時是極放松的狀态,并未謹守心意,剛剛聽聞秦夢霖之言,不由一陣恍惚。
秦夢霖說“等候些時日”,歸無咎隻當至多隻三五載,沒想到卻是數十年,甚至百年。
對于已經晉入元嬰境的二人,甚至隻在金丹修士眼中,數十年至百年,可不就是“一些時日”麽?歸無咎當初在荒海及星月門秘境苦修數十載,也變爲覺得時間漫長。
可是……
步入本土人道文明之後,探神國,遇魔道,入雲中,然後崇台、诠道之會接踵而至,直至與秦夢霖的最終一戰,中間還間雜着孔雀一族的機緣,其實不過是短短十數年罷了。
其最初的目的,是采取百家經典,推進“空蘊念劍”及“元玉精斛”的成長。如今彌補“玉鼎失足”偏差的手段雖然一再調整,這一條路也并未沿着最初的設計進行,但是道途之上的收獲,卻較預想更足。
如今,以月前的最終一戰宣告結束爲止,這一段慢慢征途,終于告一段落。
秦夢霖通其心意,目光之中竟似有幾分愛憐:“你最近十餘載的履曆,看似光鮮亮麗已極,但是其實大違張弛之道,遠遠不當是修道中人的常态。你也嘗嘗感受到心意過緊之弊,并有意加以糾正,隻是效果雖然顯著,但終究不能治本。好在。從今日開始,一切都該結束了!”
這是道之常理。
俗語雲“有了才能無求”。心實之真,不可欺瞞。以前歸無咎再如何有意調節,但事實就是事實,面對挑戰迫在眉睫,注定是不能治本的。唯有到了今日,與秦夢霖的挑戰告一段落,逆宇玄石又有了着落,這心中的松弛才能變成現實。
歸無咎微微一笑,自信道:“你說得對。過去這緊湊至極的十餘載經曆,的确不該是修道人的常态。是該與這段經曆做一告别了。”
秦夢霖左臂反伸,靠在歸無咎嘴邊止住他的話頭,認真道:“不是和過去的十餘年告别;是和全部的過去告别。”
“和金符失約告别;和越衡宗、藏象宗機緣二得二失告别。”
“你雖有大機緣傍身,三珠在握,又走上‘天人立地根’之路,但你下意識的總是以爲自己走的是奇兵突出的‘偏正’之道,而非至大至醇、至中至明的堂堂正道。此念雖被你窺見一角,并加以祛除,但是始終未能觀其全貌。”
“日後無論是玄渾琉璃天之争,還是九宗内伐,望無咎你勿忘與禦孤乘争鬥時那一種大勢在我的信念。隻要你我二人同心,切記我道即是正道,但有所阻,一劍斬之而已!自今日起,遠離枯寂、疲憊、甚至奮發、頓挫之念,逍遙自在,樂以忘憂。縱與天鬥與人鬥,亦不失其樂無窮。”
歸無咎出神良久,終于歎道:“聞說有情法能解枯心之弊,能解一切心結,誠不我欺。”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秦夢霖雙目一眯,狡黠一笑道:“現在還不是你的妻子。”
歸無咎啞然失笑道:“你這是等不及了,所以出言提醒?放心,馬上你就是了。”放在秦夢霖腰身上的雙手,也徹底按實。
秦夢霖卻并未再與他鬥嘴,閉上雙目,幽然沉醉,顯然已經做好了準備。
此事無欲念本不能行;但歸無咎、秦夢霖皆清晰無比的感受到,淩駕于欲念之上的情意綿綿,道念通徹。有情之法,雙修之道,本不是沉溺,而是超越。
二人都不約而同的升起念頭——
是時候真正放松幾日了。就用這一場沉醉,與過去徹底告别吧。
不但是與歸無咎的過去告别,也是與秦夢霖的過去告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