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绮變,清音杳然。
陰陽洞天之外,乍一看似是澄空萬裏,青天無垠。但若有修士直線飛遁,有可能上一刻還全無異狀,下一刻卻發現十餘丈内,多出兩個身影來。那二人相對而坐,中分界限,仿佛溪流,好似隔岸垂釣。
而此時的界空之中,縱以天祭器秘寶探測,也決計發現不了什麽諸如“結界”、“禁陣”之類的存在。
由此可見,藏虛二人,道法到了何等地步。
隐宗回書之後,聖教祖庭就歸無咎獲勝的附加條件,立時作一回執。隻是當中細則,隐宗并未全盤接受。再議之下,雙方達成共識:在大方向上雙方并無分歧,歸無咎、阮文琴的比鬥照常進行。合約細則,暫且存之,在比鬥結果出來之前,總能周全。
這也是現在宗禮道尊、乙道尊對坐叙事的緣由。
乍一看這安排很是荒謬,如此事涉重大的決鬥,竟爾拖延至比鬥之時才約定勝負條件,簡直不可理喻。但算路最深遠的棋子,本不僅僅需要吻合“智與力”,更須切合天意。層次不到之人,也隻得道一聲“不可測度”,終究沒有資格置喙布局者的深意。
宗禮道尊淡然言道:“道友還是來得晚了。”
乙道尊微笑言道:“動靜如意,不在于早晚。隻是在貴派眼中,或有怠慢之意。”
宗禮道尊手臂一提,竟真有幾分神似于“垂釣”的動作。言道:“吾之所謂‘早晚’,不在于禮數。正是從貴派角度,權衡利益而言也。”
乙道尊身軀微微一傾,反問道:“何解?”
灑然一揮手,宗禮道尊笑道:“顯而易見。此番戰況若是歸無咎多占上風,我聖教權衡之下,又豈會開出更優渥的條件?但若是歸無咎處于下風,料想道友也無心與某在此談笑風生。所以正反權衡,道友似還是在比鬥之前,敲定合約爲宜。”
乙道尊喟然道:“看來此行塵埃落定,乙某是得不到什麽太好的條件了。”
宗禮道尊皺眉思索了片刻,忽地指尖清光浮動,顯化出一道長卷。悠然言道:“止步于此,難以再退讓半步。”
乙道尊将之接過。
一覽之下,卻不由訝然。
誠如宗禮道尊所言,眼下戰局,似是歸無咎占得上風。那麽聖教祖庭一方,所能許諾的條件,勢必愈加克制和保守。
他本是做好了繼續扯皮的準備。但是沒有想到,這一卷契書之中,聖教一方讓步甚大,所謂争執,隻是在名實皮毛之處略作調整。其餘隐宗一方所提出的核心訴求,譬如拓界界碑、交流包括神道秘法在内的兩家道術心得、交換珍稀物産等等,聖教一方竟爾照單全收。
宗禮道尊對于歸無咎的表現,的确十分出乎意料;就是乙道尊自己,也覺形勢較預想爲佳。
可是手中這封契書說明了一件事——盡管局面如此,聖教一方依舊對阮文琴有莫大的信心。
乙道尊忽地問道:“何時立契?”
宗禮道尊遙遙一望,沉寂良久,方才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又道:“就算勝負已分,再補定契約,也不爲晚。貴我兩家,多少還是有些信譽的。”
……
歸無咎需要作出選擇。
盡管不知阮文琴這“守衡”之法能夠持續多長時間。但有一點是确定的:體察阮文琴陣力解散、氣機回攏的過程,她的法力神意,恢複至巅峰境界,尚需一刻鍾上下。
換言之,隻消“守衡”之法維持的時間在一刻鍾之上,阮文琴便算徹底扳回了局面。
而歸無咎若在一刻鍾之内破解“守衡”之術,便能一舉奠定勝局。
歸無咎食指向天,氣象昭彰,一觸即發。
阮文琴似乎也感應到了危機,目光挪轉過來,神氣亦爲之一振。
但是就在這将動未動的一瞬,歸無咎忽地掌心一握,臨淵止步。
空蘊念劍固然高明絕倫;但如同阮文琴、禦孤乘、軒轅懷這一層次的對手,必然也有驚人手段、存身克敵的底牌。
歸無咎自有信心。即便論道絕頂,各自動用終極手段。空蘊念劍,也當超拔一切,必能奠定勝局。但是指望和低層次的對手交手那樣,一劍既出,無往不利,終究是不現實的。
空蘊念劍的消耗,或許會到六劍?七劍?八劍?……甚至無所不用其極,方能在全無保留的對抗中,一舉緻勝。
常理而言,歸無咎不當吝啬手段。
空蘊念劍雖是屬于使用受限的神通之法,但是和動辄損折數十、數百載壽元的邪道秘術相較,靜候周年的代價,着實算不了什麽。按說是屬于一本萬利的買賣。
但就在歸無咎嘗試作法的前兆,他心頭卻忽地生出感應:“若動用此術,拼得山窮水盡,雖勝不吉。”
空蘊念劍以“誠”、“明”爲本,此間的心意感知,歸無咎信之不疑。
隻得另尋他法。
歸無咎忖度良久,終于又尋一策。
在旁觀諸修的目光之中,忽地呈現出一道奇異景象。
歸無咎、阮文琴二人的身影,快速顫動,若隐若現。
先前的比鬥之中,類似的情形似乎出現過一次。那是歸無咎主動使用的手段,歸、阮二人身軀憑空消失一瞬;然後歸無咎再度出現在原地,而阮文琴卻挪轉至百餘丈外。
現在,歸無咎似乎将那一式,重複了十次,百次……
從戰果上看,歸無咎舉動雖繁,卻是勞而無功。阮文琴連身軀之挪動也并未複現,随着歸無咎一起,明滅之後,重新出現在原地,氣機神意,亦是在以一個不可逆的姿态,緩緩恢複。
誠如歸無咎先前之心念感應。“退步均衡”之法既然搶先使用,“摩羅力境”亦不足以打破平衡。
但是,他依舊持之以恒的重複這一式。
随着嘗試逐漸頻繁,歸無咎緊鎖的眉頭亦随之舒展,終于會意一笑。
一般而言,悟通對手道術神通之玄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不說諸如歸無咎自己的越衡宗三千妙法、空蘊念劍,分别寄托于“通靈顯化真形圖”實體和“全珠”兩件寶物之上。就是等而次之的手段,配合服藥、外煉的神通法門,也不是輕易可以參透的。縱然旁人将修煉秘法原原本本告知于你,受鎖鑰之限,也決計難以成功。
但是也有一類神通道術,難處不在于依傍外物,而在于“構思”和“想法”。一旦豁然貫通,卻解之不難。
“退步均衡”與“摩羅力境”,層次相當,而道理完全相反。
歸無咎将此招反複使用,不是意在克敵制勝,而是将之當做對照破題的工具。
經由千百次重複碰撞,終于雲破月明。
指尖浮動,一枚小劍周旋,冰晶盎然。
空蘊念劍。
若是如先前計劃,以空蘊念劍硬拼,隻怕至少要數劍齊出,才能見分曉。而現在……
冰劍彈指而破。
此間觀戰之人也是有眼色的。雖然空蘊念劍一出,其等察覺不住任何法力波動;但察顔鑒貌,便知這一小劍神通是歸無咎真正壓箱底的絕着。尤其是細心之人調整視角、放大百倍看,更能辨别出那小小冰劍之上,赫然有“歸無咎”三字。
以本人姓名系之,可見其重。
包括馬援等各家嫡傳在内,一時心中無不凜然:看來最終分勝負的時刻,已經到了。
然而,冰劍破碎之後,眼前所呈現的一切,大出其所料。
阮文琴依舊好端端的立在哪裏,氣機如恒。
而她動用的形同空間凹陷的奇妙神通——“退步均衡”,亦一切宛然常在,未有絲毫傷損。
正在諸人面面相觑之際,歸無咎正後方數百丈——相距阮文琴南轅北轍——裏許之外,一枚寬約十丈浮空碎石,忽然瓦解,化成無量碎屑煙塵。這粉碎之象,不似以外力擊破,倒像是草木自然衰朽,紛紛零落。
這一枚碎石,原本隸屬一家名爲“聽音猱”的妖族所據浮峰所有。這一妖族喜動不喜靜。聽音猱族的賓客嫡傳,先前将之搬運空中作爲落腳處,以期在更近的距離觀戰。但是由于“真宏二象儀”和“摩羅力境”剝離時空所産生的沖突造成不适,又棄了此石,返回浮峰将養。
各族嫡傳,無不詫然。
這形似咒法、果真厲害無比的一劍,不去正面對敵,爲何卻用來拿這石頭出氣?
正思量間,那劍意有餘不盡,似乎額外多出幾成力道浮空蕩漾,兜兜轉轉,似乎使得整個空間形成一絲曲折。與阮文琴立身之處的意境,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孔萱修爲精湛,乃是名列三十六子圖中的人物。不止如此,孔雀一族在空間神通之上,本就有獨到之妙。在馬援、餘荊等人皆未能索解時,她已是看出端倪:
歸無咎并非要專門拿那塊石頭出氣。而是以歸無咎爲中心,阮文琴所處之方位,和那塊碎石恰好形成對稱。孔萱猜想,縱是無有此石,歸無咎也會對着那片“虛空”動用手段,淩空而擊之。
凝神觀察了數息後,歸無咎再起一拳。俨然又是“摩羅力境”的手段,往空蘊念劍擊破的那一個“點”擊去。因爲并無活人爲對手,歸無咎自然也并未消失,神氣剛健之餘,唯有宛若清波餘音的空間之力,伴随左右。
一拳擊實。
那一絲劍意爆發所營造的幽微曲折之意,被徹底抹平。
再回頭一望,衆人詫然發覺:阮文琴立身處的玄妙氣象,同樣不見。好似雙生牽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空蘊念劍隻是媒介。
求榮反辱,欲進則退。“守衡”之道,攻之愈急,愈促其勢。唯有背道而馳,其勢自解。
歸無咎是以“守衡”的法意,破解了“守衡”。
雖是道理如此,但換作旁人,縱能領悟妙理,但是沒有與“退步均衡”宛若孿生雙子的“摩羅力境”作爲驗證,也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此時,距離一刻鍾至,尚有數息。
歸無咎優勢曆然,難以動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