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跨入泉眼,風貌倏變。
映入眼簾的并非暗藏于秘境的雄闊殿宇之類,而是一片浮空之地,寬約二三十裏。說是浮嶼,略顯單薄;依稀隻是三四百丈厚的薄薄一層。說是陣圖,卻又過于生動自然,不似人力。當中草木皆備,生機盎然;内外六道,高下五重。一望便知是刻意分門别類、疏通源流,承載不同身份之人彙聚一處之所用。
歸無咎一眼辨認出正中方向,不待荀申指引,二人一前一後,已踏入秘地正中,八十八株巨木環伺之地。
又穿透一層極濃郁的隐霧屏障,終于望見一隻八足蛇身的銅像,蛇之八足,恰好營造成八方座席,歪歪斜斜,左右各四。最末端的兩處座席空置,其餘六席,恰是姚純、孤邑、路艱、越湘、箜荷、權顯六位上真。
至于兩位道尊化身,卻不在此地。
待歸無咎入得近前,諸位上真面上都不約而同露出奇色。
歸無咎一舉一動,皆幹系甚大。他在洞府之中起居行事如何,旁人自然不便窺伺;但是在歸無咎攜黃希音離開洞府之時,諸上真還是明明白白的感應到——雖經數載閉關,歸無咎之功行,似乎依舊未得躍遷。慮及大戰在即,諸真心境未免懸而未落。
尤其是瓊石門孤邑上真,他知曉本門相贈清妙玄露之事,本是堅信歸無咎定能破境,未想卻大出所料。
而今日一見,歸無咎一番雲遊之後重返宗門。諸上真的眼力皆能斷出:其氣象果真較從前有了些微差别。雖說看上去不若常人金丹突破元嬰、元嬰二重突破元嬰三重那般變化顯著,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本就十分爲難。以歸無咎原本就在荀申、利大人等天驕嫡傳之上的境界,于今又見差别,顯然是經曆了一場大蛻變。
孤邑上真心中明悟,思忖道:“或許歸無咎早有破境把握,隻是此事涉及其九宗道法之秘,不願在山門之中完成。”
這是徹底昭明身份之後,歸無咎與隐宗一方天玄上真一流的人物首次會面。雙方短短叙話,一切如常,全然感受不到一絲窒澀。
叙舊之後,越湘上真自袖中取出一道青軸白絲形貌的卷軸,緩緩抛來,道:“道友且看上一看。”
歸無咎伸手接過,張開圖卷。
這是聖教祖庭一方新近來書。
當中言道,隐宗一方的訴求,大開山門,出世入世,擴張勢力的種種要求,其實不必作爲賭鬥之資。此戰無論勝負,聖教祖庭一方皆可接納。聖教幾位人劫道尊統算三十六界天之地,願将三十六界天之中尚未隸屬各神道王朝、州郡的“内荒”之地,割讓一半,以作爲隐宗一方大開山門,興布勢力的根基。大緻估量其地域之廣,竟占了三十六界天接近三分之一左右。
不過,此戰若是敗了,隐宗雖仍可得此廣闊地界,卻需要額外增加一個條件。那就是簽訂爲時一紀十二萬載之契約——隐宗一方的地脈傳送陣,與聖教一方之陰陽洞天,雙方各自掌握的連通此界的脈絡,須長久共享之。聖教祖庭之陰陽洞天,隐宗衆修盡可借道而行;同樣隐宗的地脈傳送陣,聖教祖庭需借用時,亦需暢通無阻。
歸無咎反複閱覽之後,心念轉動,憶及往事:原來如此。
聖教祖庭這一道來書,其意雖出乎預料,但仔細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歸無咎心中有數,這裏本就藏着一道伏筆。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淺易道理,聖教祖庭豈能不知。其既有混一之志,與隐宗一方的矛盾,必定是無法調和。十二年前下書聖教祖庭,更是隐宗一方裹挾形勢,主動發難。但是沒有想到的是,當時聖教祖庭的态度卻較想象中的溫和。
當時,所謂“做客百載,一切經籍、修行之用度皆由供奉”的條件,便令歸無咎感到十分奇怪。再有,十二載之前的比鬥秘而不宣,而今日這一場卻是大張旗鼓。更令歸無咎心中笃定,聖教祖庭必有伏筆。
現在想來,聖教祖庭原來是早就看上了隐宗一方的地脈傳送法陣。想必最初未明虛實,借着這十餘載的時間,暗暗考察刺探此陣的實際功用如何,值不值得其抛出價值更大的籌碼。到了比鬥降臨之時,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
隐宗的地脈傳送陣,雖不若聖教祖庭之陰陽洞天布置均衡,到底也是一座連通大界的網絡,恰如水道與驿道的關系,雖受先天條件的限制,但終究也是後者有益的補充。
姚純上真言道:“你怎麽看?”
歸無咎略一思忖,淡淡言道:“可惜了。”
幾位上真目光交接,微微颔首,顯然明白歸無咎所言“可惜”意之所指。
不得不說,若是隐宗一方的地脈傳送陣能夠和聖教祖庭的陰陽洞天一般,曆萬代而久存。那麽若有手段保證契約定準不被撕毀的前提下,聖教祖庭一方提出的這個條件,還真是極有吸引力。十餘界天之地傳道布教,足以孕育數量充沛的靈秀道種,将各家傳承發揚光大,扭轉阻遏雙方差距愈來愈大的趨勢。
至于雙方共享傳送法門,固然是聖教祖庭一方勢力較大,得利較多,但對于隐宗而言,同樣也是一樁便利。
隻可惜聖教祖庭一方并不知曉,這地脈傳送陣僅有萬年之功。這就意味着,萬年之後隐宗對于聖教祖庭而言再無利用價值,勢必重新回到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舊有局面。因此在這萬載之内,隐宗一方必須完成徹底的破局。如此一來,聖教祖庭一方看似誠意滿滿的條件,卻又頗顯不足了。
荀申接口道:“此約雖然難成,但是我方也不是沒有收獲。凡俗間行商賈之事的升鬥小民,也隻低買高賣,回報須得高出投入的道理。聖教祖庭爲了事實上能夠整合兩種傳送法門,竟然能夠做出如此大的讓步。其參與‘妖族定品’之深入,于妖族外荒之地所求的回報、期望之高達到了何等程度,也就昭然若揭了。”
歸無咎道:“然也。”
孤邑上真與路艱、越湘二人神色交流一陣,默然道:“恩師之見,亦與歸道友略同。既然如此,那就隻得回絕了。”
他這句話,說的甚是沉重。
姚純、路艱二位上真閉目不語,越湘、箜荷等人卻是輕輕歎息。一時間,此地的氣氛,顯得有幾分沉寂。
以諸位上真的智慧,對于其中利害洞若觀火。
地脈傳送法陣,既是隐宗一方的倚仗,又何嘗不是懷璧其罪。以聖教祖庭的做派,肯爲了此物拉下臉來,許以重利,便可見一斑。聖教祖庭整合兩大脈絡的企圖失敗,那麽雙方分道揚镳、正面對抗,已經是事所必然。
好話說盡,若不能成,後自藏刀。
在不遠的将來,圍繞着這兩大樞紐,以及妖族“定品之劫”的題眼,整合出針鋒相對的兩大勢力,作生死之争,已經是可以預料的事情。盡管于今隐宗一方在妖族之中以得了孔雀一族、天馬一族爲盟,但是以聖教祖庭的聲望與積蓄,又何愁拉攏不到強援?勝負之數,其實難料。
這已經不是最初的“入世”之争,一不留神,便當有一方灰飛煙滅。
誠如歸無咎所想,如果不是因爲地脈傳送法陣僅有萬載之效的緣故,聖教祖庭一方提出的條件,着實使人心動。無論是在場的六位上真,還是其餘七十餘家的宗門執掌,隻怕十有八九都會樂于妥協。
姚純上真最先回過神來,淡淡道:“既然歸道友也持此見,那我等這便下書回絕。”
歸無咎伸手阻止,道:“且慢。”
姚純上真奇道:“歸道友又有何說?”
歸無咎眸中一抹精光閃過,低聲道:“可說有三。”
“其一,賭鬥勿論勝負,隐宗一方皆能開山入世,如此好處,何必不接?”
“其二,整合陰陽洞天與地脈傳送陣,訂一紀之約,唯有聖教于本次比鬥取勝,方才作數;若是其不能勝,自然一切休提。所以諸位上真大可釋懷,不必留心太過。”
“其三,這一紙來書之中,隻說了聖教祖庭一方取勝後的額外附加條件;卻并未言及若是我方勝了,又當有何等補充條款?”
孤邑上真奇道:“那依歸道友的意思是?”
歸無咎灑然道:“回書問上一問。我隐宗一方勝了,也當有額外所得才是。若是條件足以令人滿意,那麽這條契約,應下又有何妨?”
六位上真似乎吃了一驚,都忍不住微微擡頭。
箜荷上真一拊掌,驚異道:“如此看來,歸道友是有十足的把握,戰勝那阮文琴?”
歸無咎似一恍惚,沉吟良久。數息之後才回過神來,聲音飄忽:“那倒沒有。”
姚純上真蹙眉道:“沒有?”
歸無咎淡淡道:“試應手罷了。”
又道:“此戰雖然沒有把握。但是冥冥中自有預感,似乎……此戰的結果,不會太壞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