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了最後一戰。
至少是今日的最後一戰——利大人在三道元罡振本之氣尚未恢複時,是絕不可能與歸無咎交手的。
當歸無咎翩然下場時,聖教祖庭原本低聲交流的幾位真傳弟子,蓦地安靜下來,凝神觀望。
盡管這種觀察與好奇,在雙方見面之初就已經有過一次。但是功行精微到了極處者,臨戰狀态和往來交接之時,動靜張弛,總是有着微妙差異的。
秋禮,摩永工等人是在觀察,眼前這位承載着隐宗重新入世的重任、下書祖庭的始作俑者。在決戰之際,是一種怎樣的狀态。
但是觀察體會了一陣,摩永工等人眼中,卻感受不到這份差異。似乎現在,在席榛子對面亭亭而立的歸無咎,和剛才作壁上觀之人,氣度神采上,并沒有什麽不同。
實際上他們并不知曉,現在歸無咎心中很有幾分訝異。
他功行法力畢竟稍遜,铨道會時與荀申一戰,也隻是在臨戰之時心境上又邁出一重境界,才能小勝一籌。
在歸無咎心中,雖然取勝之念無可動搖,但是卻依舊将利大人、席榛子視爲勁敵,自以爲不經曆一番惡戰,難以制勝。
或許由于功法道途同樣是走的精微變化之路的原因,歸無咎遇上荀申,可謂棋逢對手。雙方道法的細膩精彩之處,都得以充分發揮。
歸無咎也曾經想過,若是能夠以長擊短,縱然利大人、席榛子二人排名在荀申之上,自己勝的更容易一些,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這種“容易”,終究是有限度的。
關于此戰的鬥戰路數,歸無咎也有幾分規劃。縱覽百家經典之後,歸無咎對于空蘊念劍“劍鞘”一道賦身具體劍形的神通,汲取極多。
若是能夠與兩位聖教真傳深入交手,倒是一個契機。未必不能以此戰作爲一個統籌消化,駐步回眸的節點,完成第二階段的神通蛻變,從而成就“履塵”三劍之後的四、五、六劍。
但是現在,歸無咎和席榛子四目相對時,卻意外的發現:這一戰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容易。
席榛子的雙眸清澈透明,似乎道心恒定。但是這清晰而又迷離的目光中,卻蘊藏着一種出人意料的滿足與困倦。
這目光與歸無咎相接,當中傳達的情緒與意念,就仿佛席榛子本人在他身旁耳語一般,真實不疑:
勝過荀申,爲聖教祖庭奪回一場勝局,就足夠了。至于對上歸無咎,不過盡力而爲,憑借“二中存一”的道術,與他做一場決鬥,伸量道行高下。
勝亦欣然,敗故可喜。
但無論勝負,甚至隐宗是否出世,對于整個紫微大世界的煌煌大勢,影響絕不若想象中的那般大。
她席榛子,依舊可以坐觀時局變幻,時光流逝,旁觀着這大世界與各大勢力的沉浮興衰,風雲聚會。
歸無咎眉頭一皺。
剛剛席榛子與荀申交手之前,所說的那一番奇特的話語,一開始歸無咎還并未太過在意。此時重新映入心田,終于省悟過來,想不到這席榛子,還真是一個身懷出世之心的人。
不過,若是歸無咎知道了隐宗下書之後,席榛子和利大人兩人在靈曲道尊面前的對策之論,恐怕對席榛子會有更加深切的認識,不會大驚小怪。
除了歸無咎之外,席榛子的身上氣機神采,同樣瞞不過四位天玄上真。
姚純上真和孤邑上真對視一眼,不由地又驚又喜。他二人固然對于歸無咎的獲勝有着足夠的信心,但是肉未吃到嘴裏一刻,終究不敢完全放下。此時席榛子的狀态,等若天上掉餡餅。起碼十二年前的這一戰,是完全無憂了。
聖教祖庭一方,恒滑、泰玥二位上真,卻相視一歎。這就是聖教祖庭一方,先前全部精力都投注在利大人身上,卻對資質修爲與他相當的席榛子有意無意稍有輕忽的原因了。
最終,恒滑上真神意傳音道:“此等心念,有弊有利。面對強敵固然難免遭受侵淩壓制,但是她本身道念如此,内心深處總有一點靈性常明,心燈不滅。想要她道途上走岔了一步,終是千難萬難。”
泰玥上真歎道:“我何嘗不知此理。隻是眼下這一役,終究是指望不上了。”
倘若有人,在春風得意之時汲汲于功名利祿,陷溺紅塵不能自拔;稍受挫折之後卻又寄情山水,說甚麽萬有皆空,人身如夢,故作放曠達觀。此人之言語卻決不可信,所謂念頭通達,隻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自我欺騙罷了。
如果今日持有如此狀态的不是席榛子,而是利大人,此刻兩位上真決計不至于如此之從容了,這可是事關本教第一嫡傳道途成毀的大事。
但是席榛子卻不同,她自家本身道念如此,好似天意有缺。兩位上真雖然心中遺憾,但也隻能默然接受。
就在此時,歸無咎出手了。
歸無咎的身軀屹立原地,紋絲不動。但是在場的二十餘人,人人都覺得,陰陽洞天之内,這一方天地自然,與歸無咎本人的真如妙性合而爲一,打成一片。
歸無咎的身後,似乎隐約可見浮雲滾滾,鸢飛魚躍,無量清波,一輪碧月。種種異像相融,内外合一,如同一輪明鏡普照大地,自成方圓世界,将面前的席榛子,一口氣吞了下去!
同時歸無咎的灼灼目光,幽明深邃,仿佛凝成實質的威壓,将席榛子的身軀完全包裹。
這離奇神妙的幻象,其實是兩種神通。其一是自妙觀智大魔尊處所得的“魔染”神通。另一道,是《通靈顯化真形圖》所成就的“隐靈攝心”神通。二者都是最上乘的幻術法門。
歸無咎修爲之高本就在同境界中罕有其匹。若是遇到功行較自己遠遜的敵手,随手一擊,使出兩三成力便可緻勝;但若是遇見如荀申一般能與他匹敵的人物,此輩都是蓋世人傑,心性打磨早已圓滿無缺,幻術法門卻也難以建功。
因此,“魔染”神通除卻初入本土世界時,對那境界甚高但神念甚弱的異獸“四目巴羊”動用過一回之外,一直被歸無咎置之高閣。“隐靈攝心”神通,自黃陽界中成就以來,也從未使用過一次。
而席榛子,卻是歸無咎遇見的一個特例,資質超絕,但是鬥戰心念中卻有固有的缺陷。
席榛子被裹挾進那一道奇妙的氣場之後,隻覺自己本已甚是低沉的鬥志,瞬間被進一步削弱。恍惚之間,種種負面情緒一齊湧來,竟然生出一絲厭世之感。
尋常人被“魔染”、“隐靈攝心”兩道神通得手,隻會在懵然無覺中逐漸沉淪,永遠不得解脫。
但是席榛子卻有些不同。她心中的負面念頭産生未久,立刻被她覺察,旋即驅散得七七八八。
歸無咎暗暗驚訝。席榛子有着如此明顯的道心破綻,但是此時她的神意,卻是死而不僵,枯而不朽,内中藏有一點靈明,仿佛風中燭火,始終不滅。
這說明,此人雖然道念有缺,但并非是道法修行生出了破綻,而是其本心如此。
這樣的“破綻”,此時對上歸無咎固然是絕大的弊端,但是若是換了另外一個場合,未必不能産生巨大的受益。
但是歸無咎使出這兩道法門,本來就是意在壓制,并未指望借着這一手一擊制勝。
下面這一擊,才是他臨機決斷,決定用于今日的真正手段——
隻見他一身法力完全聚攏歸一,周身的絲絲霧氣蓦然聚攏。随後化作一柄三寸劍形,停駐在指尖。
空蘊念劍。
自從“空蘊念劍”成爲歸無咎的獨家法門之後,對于此法劍形的形态變化,歸無咎也有了一定的自由度。此時這一枚“空蘊念劍”的冰劍之形,實際上形貌微變,大緻相當于背上所負“山河萬裏”縮小成幾十分之一後的模樣。
歸無咎動用這一式,既是臨時起意,也是深思熟慮。
他原本做好了苦戰一場的準備。但是現在,對手既然露出破綻,那爲何不趁隙擊之,用一個漂亮而幹脆的方式了結,給對手留下一個深刻的記憶?
隐宗一方與聖教祖庭的這一場比鬥,雖然隐沒無聞,但是終究要有一抹亮色,通過這一次聚會傳承下去,千萬載後,斷代揚名。
這一枚玲珑小劍出世,如摩永工等人還覺察不出什麽,但是四位上真,荀申,利大人,都感到心中似有一個念頭閃過,目光中帶着幾分疑慮,凝視着這柄小劍。
歸無咎是聚起一身法力凝成此劍,但是劍成之後,這劍形之中,卻似乎捕捉不到絲毫的法力波動。
身在場中的席榛子,忽然感到一絲躁念加身,難以驅逐。
但是還未等她仔細琢磨,随着歸無咎指尖這一道冰劍化成碎屑,席榛子隻覺一道宰制命運的力量加身,臉色忽地慘白,随後身軀一彎,軟倒在地。
但是歸無咎對于空蘊念劍的塑形,絕非僅此而已。
隻見那冰劍破碎之後逸散的少許清氣,在空中不住地遊動,随後重新收斂,化作圓融玄妙、意境深遠的三個大字:
“歸無咎。”
這三個等身大字,連同字形之後長身而立的身軀,映照在軟倒在地的席榛子心靈中。此刻她在悄無聲息之間忽然受創,神意氣機旋即崩散;先前成功壓制的“魔染”和“隐靈攝心”神通的餘力再度爆發,侵擾其魂。
席榛子恍然覺得,歸無咎與身後青天連成一片,好似主宰己身的人間魔神,不可戰勝,不可違逆。
摩永工、秋禮等數位聖教嫡傳,也仿佛癡呆一般,目中所見,唯有那劍氣化形的三個大字。
歸無咎。
有點趕。我有空回頭再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