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乘文的神通法訣,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一場獨舞。
一百零八枚雲頂金柱成型,鑄成一道外方内圓的奇異圖案。這幅員廣闊、極盡繁密的神通路數,看似難得,按理說也并不應太入歸無咎之眼。
但是須知這每一枚金柱,都是随着歸無咎出現的位置應運而生,最後又自然而然的呈現其形,這就殊爲驚人了。
陸乘文,假借陣道而修的這一門神通,是在“立法”而非“破法”的道路上行走,走的很遠。
如果說先前三十六枚雲頂金柱隻是規模完整、自成體系。那麽如今又多出七十二枚之後,赫然靈動生韻,宛如活物。
一百零八道雲彩,拖起金柱,散發出磅礴湧動的吸攝之力,第一感似乎綿密有餘,強橫不足;隻是若有人真的作如是想,隻怕下一個瞬間就要被其中暗藏的無窮無盡的黏着之力所吞噬。
歸無咎自然不會犯下如許低層次的失誤。在這百零八道殿宇成型的一瞬間,他的身軀已經恰到好處的躍出“殿陣”所影響的範圍,不多不少,僅隔一步。
這是意在象先的一步,又是恰到好處的一步!
從危機四伏、間不容發,到悠然物外,閑庭信步,就在這輕描淡寫的一步之間,完成徹底的反轉。
跨出這一步,歸無咎好整以暇之勢不減,目光清湛,注視着陸乘文的下一步動作。
雖然這一百零八柱已然精妙之極,但是歸無咎在見識過此人氣象規模之後,評判此人之器宇格局,理當技不止于此。
果然,不出歸無咎所料。
陸乘文右手五指靈動,在手中玉笛之尾端三笛孔上虛按三下。
若是一個功行稍欠之人在此,此刻決計發覺不出任何異常。周遭似乎一物不增、一物不減,完全未曾出現些微變化。
但是歸無咎卻在瞬間察覺,随着陸乘文三指虛按,青天之中的雲頂金柱已非一百零八數,而是三百六十座!隻是這新增加的二百五十二道金柱,若虛若實,充盈間隙,仿佛羚羊挂角,無迹可尋。
大音希聲,善哉斯言。
似陸乘文這一門“雲頂金柱”神通,即便是隐宗之中代不乏人的優秀人才,通常也隻得止步于三十六柱“圓滿規整”之境。
由三十六數至一百零八數的變化,在“圓滿規整”之上,加之以“靈動生韻”,此陣似乎由循規蹈矩的死物,變化成隐伏自在的靈動之體。
一起一伏,出人意表,往往在敵手心神之縫隙中占得先機。
然而此上善活境固然嘉妙,卻須知不動方能如山,遮掩住一切破綻;靈動萬變固然能尋找到機會,但是也容易留下爲人所趁的後門。如同方才的交手,歸無咎在此陣靈機一現的瞬間,便察覺出此陣貌似慵懶、實則銳利的本質。
百尺竿頭,仍需更上重樓。
陸乘文這一手,雲頂金柱暗呈周天之數後,終于臻至“天衣無縫”之境界。
當此之時,妙意含中,質樸在外;機裏藏機,不着痕迹。由一百零八數轉爲周天之陣,方能算是無上甚深法門。
動用了這一層手段之後,陸乘文原本缥缈悠遠的目光突然凝如實質,緊緊盯住歸無咎的身軀。
真正使出千錘百煉之後的得意一擊之後,陸乘文難免報以期許。
隻是這一察之下,陸乘文目光微凝。
在他“雲頂金柱”神通超越界限的第二境“天衣無縫”,使出足足有三息時間後。歸無咎的身軀依舊紋絲不動的滞留于原地,眸中滿是淡漠,好似完全不曾察覺。
三息時間,已經足夠久;莫非歸無咎已經完全陷落于陣中了?
陸乘文面色半是欣喜,半是惘然。無論是“金丹一式”的宣言所顯示出的自信;還是得見之後的眼見爲實,來人功力之深,氣象之宏确然在自己之上。
真的就如此簡單的獲勝了?先前所顧慮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一念即逝,又過了三息。陸乘文臉色微微一白。
原來,清晰可見,那“歸無咎”虛影之形,逐漸淡薄了一絲。
盡管隻是一絲,但是這等訴諸實質的變化,别說陸乘文,就是在尋常金丹修士眼中,也決計逃不過耳目。
陸乘文怅然若失,終于省悟。原來在自己“天衣無縫”的周天意蘊綻放的一瞬間,歸無咎早已搶先一步,脫身陣外,整個過程,自己竟然完全未能察覺。
“天衣無縫”之陣,将天發殺機藏于九地之下的精深手段,竟也未能逃過歸無咎的如炬雙目。
遙隔三四裏外,歸無咎之真正身形再度顯露。
歸無咎此刻神意感應、丹氣運轉早已提升至最圓滿的境界,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無它,若是尋常交手,即便不動用“摩羅力境”,擊敗陸乘文也不爲難。但是迎接這等體系規整,以浩然大勢壓人的上乘神通大陣,一個不留意,就要失陷進去。
對于此等神通而言,先手之利、蓄勢之便本就是其發揮自身效用的一部分,也是決定其神通實用程度至關重要的先決條件。
此理與崇台會中搶先出手,破去真武宗“心潮”神通,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雲頂金柱陣”讓一先手之利,這分量之重,要超乎絕大多數人的想象。若是陸乘文有元嬰初期修爲,歸無咎是決計讓不動這一先的。
陸乘文怅然一笑,歎了一口氣,長袖微振。
但見他玉手一拂,手中玉笛笛孔倏忽間盡數消失,其人手中所制,似乎化作一枚精緻而完整的竹節。
陸乘文持此竹節靠近唇邊,鼓足中氣,奮力一吐!
随着一聲低沉的聲響,大陣氣象一變,歸無咎心中一跳,突然生出“一息”二字。豁然明白,這是陸乘文的最終手段。
無論是三十六雲頂金柱的“圓滿規整”,一百零八柱的“靈動生韻”,三百六十柱之“天衣無縫”,雖然威力更強,範圍愈大,殺機深藏,破綻補足。但是此神通之陣力,總是系身于每一枚雲頂金柱之間的異力之上的。
這一枚枚“雲頂金柱”,便是神通之骨架。
若有神通慧心俱足如歸無咎者,總能牢牢鎖定每一枚雲頂金柱出現的真實方位,不爲異力所迷,那麽總不難在千鈞一發之際逃脫出去。
而陸乘文最後一手,端的驚世駭俗,補足了最後的破綻。
三才天地人。
這道雲頂金柱神通的最後一重境界,效法斬分天人的道境終點,以此爲借鑒,故名爲“天人之際”。
要知曉,即便是到了第三重“天衣無縫”之境界,此陣道神通依舊依托于周天之柱,相當于一人之身軀,渾身精粹僅在于骨骼框架。
而這一重“天人之際”至高境界,并未再多出一枚金柱,卻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大超越,如同将那三百六十道骨骼,補足了肌膚,血肉,與魂魄。
周天之數的雲頂金柱之中,所散發出的吞噬之力會變得如真似幻、若虛若實,看似一無所有,實則無所不在。并非功行高下、靈機感應所能窺見。
歸無咎自墨天青、和凝處所獲的魔宗典籍着實不少。
按照魔道譜錄記載,無數紀元之前,開天辟地的第一位大魔尊,創下一道法訣名爲“五指山”。
爲此術所困之人,五感所識之天地萬象與尋常無異,并無坐困囚籠之中的窘迫;但是無論你使用任何遁術與空間神通,曆時千載萬載,飛馳無量界天,一旦止歇,都會發現自己不能脫去魔尊五指之間。
以陸乘文金丹境界的修爲,雲頂金柱陣所覆神通極爲有限,自然不可能有傳說之中“五指山”的偉岸之力。
但是二者神通之妙,卻有相通之處。
先前“天衣無縫”之境,乃是靜水深流、不着痕迹,固然極難防備。但是領受這一式“天人之際”者,卻會明明白白接收到一道意念,仿佛施法之人主動提醒:自己會有“一息”的時間做出抉擇。
在這一息之内,若不能遁出此陣,便永無勝機。
可謂光明正大,坦坦蕩蕩。
更奇妙的是,“天人之際”加持下的三百六十枚雲頂金柱,猶如被增補無量血肉的骨架,吞噬相攪之力并非随着距離愈發遙遠而衰減,而是依據其自身獨特的規律存在,法門深藏,不爲外人所知。
這也意味着,并非你丹力愈強,遁速愈快,便一定能恰到好處的跳出牢籠。興許距離雲頂金柱陣較近處力量反而薄弱,距離大陣較遠處陣力反而愈強。你遁速愈快,反而是自投羅網。
唯有依靠福至心靈的迸發,方能在困鎖天地之中尋得一方生機。
一息時間,歸無咎心如電轉,摒棄一切雜念,雙目微眯,心無旁骛的投入到玄之又玄的道緣感應之中。如此精妙手段,不能不全力以赴。
還在自從與“元元”交手之後曆經反複錘煉,歸無咎已鍛煉出心意一動、氣象攀登至圓滿具足的本領。哪怕是換作一個功行與他接近的天才人物迎接今日局面,也不敢說定能接下了;但對于歸無咎來說,卻是百煉成鋼。雖是一線之差,依舊信有餘裕。
果然,就這這一息的最後一個刹那。歸無咎自信一笑,信步向前一躍,斜斜跨出三百丈外。
這一刹那之後,整個奇異界天突然光明大放,“天人之際”的玄妙陣力亦如白染皂,呈現出其獨有的顔色。
方圓數裏的界天,似乎被分割成三百六十一塊莫名的空間,其中三百六十塊空間氣息陡然間迸如岩漿,熾烈無雙,無限強橫的陣力相攪,似乎無窮無盡;唯有一處小小青天,寬才數丈,異常安靜祥和,卻顯得異常紮眼。
這安詳小界,正是歸無咎的立身之處。
一息一步,占定活地。
勝負已分。
隻是陸乘文現在的神态形容,卻是出人意料的平靜。
“天人之際”是直指大道的絕旨,比之“天衣無縫”還要更高明許多,了悟此境,的道有望,陸乘文也是領悟未久。
但是陸乘文對于這一式的期許,卻反而不如方才使出“天衣無縫”之時。
原來,這最後一境“天然之際”與歸無咎的“空蘊念劍”神通相似,暗合天人至誠之道。陸乘文在使出這一式後便心有所感,似乎這一式難以建功。
這無論是在九宗還是聖教都極有分量的一手,此時卻成了例行公事,實在令人歎惋,也有幾分哭笑不得。
交戰已畢。
陸乘文凝立一陣,回過神來。
他動作幹淨利落,自袖間取出四道黃符抛來。旋即收起玉笛,掌中“玄黃令”激發光華,就要從此地退出。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就連道别之語也完全省卻了,顯得異常決絕。
這四道黃符,顯然是如同玉簡一流的著錄文字功法之物。
歸無咎伸手将四符接住,一擺手,從容言道:“陸道友請留步。”
陸乘文止住掌中令符,疑道:“歸道友既勝,兩部經典自然依約得之。不知道友還有何見教?”
歸無咎微笑道:“依在下之見,你我緣分未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