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歸無咎打招呼的,是一位身着杏黃色素淨袍服的中年人。此人相貌清癯,一縷短須,半數的頭發束成一道,另一半頭發卻分成兩邊,披在肩前。
除了此人之外,另有二人分坐于左右兩側。
左側那人是個黑面道人,座下非是玉榻,而是直接騎在一隻鬃毛如血的三首獅背上。那三首獅子雙眼大如銅鈴,不住亂轉,看着心思活絡得很;但身它子卻穩當的緊,不敢有一絲搖晃。
每隔一段時間,此獅雙鼻中噴出二尺長短的鼻息。
至于右邊那一位,明明鼻梁高挺,下颌尖銳,是個冷肅尖利的面容。但是他卻僅着一件灰色單衣,袒露胸膛,兩相映襯,構成一道極爲别緻的氣韻。
三人背後自也有弟子服侍,但是約莫是三位提前有過交代,這些服侍之人都遠遠避在二三十丈外,并不草率上前。
歸無咎收了大印,對中間這人還了一禮,又與旁邊二人一一見過。緊接着在那黑面道人身旁的空座坐下。
這處牌樓,雖然近數百年來都是備下八道座席。但是雲中派八位離合上修卻罕有一齊駕臨之時,通常八人之中來得三四個主持大比,分量也就足夠了。
歸無咎安坐之餘,目光遠眺,察覺出此間妙處。
最頂層的這座牌樓四周,有一層淡淡的雲煙籠罩。下方一百零七座牌樓仰視此間,卻爲這道雲煙所阻,不能窺看虛實。
而自此間下視,卻無有不爽。
離合境上修作爲僅次于天玄上真的存在,這也是其應有的氣度威嚴。
三位離合境上真,見歸無咎意态自若的坐在此間,各自對視一眼,目光稍帶疑惑。當中的這一位中年人,略一沉吟,便啓唇欲語。
此人名爲高鬘,乃是雲中派八位離合上修中功行最深、年齒最高者。迄今爲止,入道已近七千餘載。
黑面修士名爲吾鞠,冷面單衣修士名爲孟慛,前者負責雲中派外物采集、器用調撥,後者掌管弟子的入門遴選、拔擢諸事。
說是負責,其實門下自有得力人手去打理,二人不過挂了名号,以爲威懾而已。
三人初見“雲中正二”法印,自然以爲面前之人是瀛水上真遣派之使者,大約有何要事吩咐,故而有禮請上座之語。
不過歸無咎竟果真灑然座下,一言不發,好似門中貴賓一般,這卻教三人迷惑不解。
歸無咎看出三人之意。心中暗道,這準信應該由瀛水上真統一定下才是。宣之于己口,并不妥當。
就在此時,歸無咎腦海之中神意一動。
果然是瀛水上真傳來消息。
而高鬘、吾鞠、孟慛三人,臉上同時一愕,定在原地。突然現出愕然、驚喜、顧盼相疑、難以置信的神色,似乎數千年定力,完全瓦解。
沉默持續了半刻鍾時間。
高鬘一捋須,最先道:“我雲中派中衰萬餘載,終于又後繼有人。可見天數循環,終究待我不薄。”
吾鞠面含笑意,連連點頭。
冷面單衣修士,名爲孟慛,此刻身姿微微前傾,面上的震動與複雜竟是溢于言表,連氣息都粗重了許多。
歸無咎也稍稍驚訝,不想這面貌高冷之人,竟失态如此。
吾鞠一拍大腿,歎道:“歸師弟有所不知。雖然同爲離合境,但我等幾人是無法與孟師兄相比的。我輩資質算不得最高,成就離合境界,此生潛力已盡,再也無望上進。而孟師兄,卻是門中近五千年來最有希望突破天玄境的英才。”
稍稍沉默,吾鞠又道:“隻是嘗試破境天玄之時,終究還是差了半分。”
歸無咎暗道原來如此。
雲中派内除了瀛水上真和歸無咎兩人外,便隻有充當歸無咎扈從的丁航,知曉歸無咎的來曆。其餘的人,即便是八位離合境修士,也一樣蒙在鼓裏。
剛才瀛水上真神意傳音,知會了歸無咎,已将他是雲中派秘密底牌的消息告知其餘三人。隻是賭約一事,還是等歸無咎展示實力之後,再正式揭開帷幕。
回過神來,高鬘、吾鞠、孟慛三人,暗暗以神意觀察歸無咎底蘊。
歸無咎也不爲己甚,很是配合的釋放一身丹力,一道圓全嘉妙之意淡淡露出,由謹封深藏到示現于外,皆由一息而動,變化由心。
論氣息顯赫,金丹之玄自不能與高鬘等三人相比;但縱然雙方境界懸殊,歸無咎這丹道意蘊猶如一葉扁舟飄零于大海之上,縱彼層浪高疊,也不能将我蓋過。
高鬘等三人暗暗點頭,這氣韻已經是他們無法領會的妙境,果然不愧是承載雲中派希望的秘密底牌。
此刻,牌樓之下六道陣勢布成,成千上萬的年輕一輩金丹境弟子,分别從各個陣門蜂擁鑽入。
對此低階弟子群鬥,歸無咎自然是無心觀覽的。
此時他雙目注視前方,身姿凝坐不動。其實心中神意,卻暗暗鑽研“空蘊念劍”第二重功法的修煉法訣。
以他目前金丹境巅峰的修爲,前三重功法一旦得到,便盡可修得。
第一重功法乃是在成就金丹的一瞬無師自通,不勞費心修習。往後的道路,卻無此便利可享了。
将整個法門疏通一變,歸無咎心中一振。
自第二重開始,果然自家的“空蘊念劍”和原先顯示出幾分不同來。
第一重功法,新舊神通俱是成就三劍,但隻是威能大小有所變化;而第二重功法,原先的劍法是成就六劍;而歸無咎所成的新功法卻是成就七劍,平白多出一柄劍來。
不但如此,那第七劍似乎和前六劍也稍有不同。似乎一旦煉成,便擁有了某些前所未有的妙用。
但單單揣摩其文字,并未能盡知其奧。到底有何功用,還要等歸無咎真正修煉到那一步再說。
歸無咎這番儀态,吾鞠道人卻是會錯了意。
在他看來,歸無咎藏于瀛水台已久,對于門中之事一無所知,故而才一副全神貫注之貌觀看大比,顯然極有興趣。
于是主動搭話,笑言道:“歸師弟對于門中大比之章程,恐怕知之甚少。容爲兄爲你分說一二。”
歸無咎也隻得笑着應下,聽吾鞠解釋其中關竅。
金丹境中大比,分爲三步。這第一部分,便是眼前陣門中鬥得不亦樂乎的比試了。
這一試号稱“奪六陣”。所有修士分别經曆六道陣門考驗,考察其神志、悟性、丹力、神通、遁速、旁門等六個方面。
六項綜合考量,得以位列前三百者,便可進入複選。除此之外,六項總和雖不入前三百,但是任意一項能夠進入前十,同樣可以進入複選。
隻消進了複選,便能得到門中賞賜,至此可以将《正經》一部的全本賜下,觀其參研之效,再決定是否授以《大藏》,爲接下來沖擊真傳之位奠定基礎。
除卻那些實惠賞賜外,凡是進過複選之人都會賜下一件華美紅袍。
這件紅袍所顯露的尊榮非同一般。因爲哪怕你隻僥幸進過一次複選,也幾乎笃定算是門中排名前十分之一的精銳。得之者無不珍而重之,俨然成爲真傳弟子之下的一個次精英階層的代表。
歸無咎省悟,他方才閑逛時,确實見到一批修士身着紅袍,襟袖處還刺着四個字“登堂入室”,尋常弟子見着此輩往往多加尊敬,原來是如此緣故。
不過平心而論,雲中派選拔之法,确實有幾分門道。
歸無咎贊道:“這考核之法既選出了綜合實力最強的弟子,又不曾逸漏了偏至之才,的确是一道良法。”
孟慛聞言臉上泛起幾分喜悅,竟沖着歸無咎一拱手。
這铨選之法是他向瀛水上真建言,改革施行,爲雲中派這些年低階弟子的平均素質逐漸提高,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至于此法實際上是由他的一位弟子向他提出之事,卻無關緊要了。
初選完成之後,又有兩道比試同時進行。
其一,是進入複選的三百餘名弟子抽簽邀鬥,排出三甲和前十的座次;
其二,是十二位真傳弟子循環比鬥,排定座次。
其中真傳弟子之試,是曆屆大比的重中之重。
這兩步完成,大比尚有最後一關:複選的三甲,會各自獲得一次向真傳弟子挑戰的機會。一旦戰勝,便能奪取其位。
但是這一關極少會發生意外,哪怕是排名最末的真傳,自家位置都守的極爲牢靠。上一次真傳弟子被複選弟子踢落,已然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
孟慛見歸無咎隻是傾聽,極少回話。便知歸無咎身份特殊,自有其矜持。于是介紹完大比的大緻情形之後,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語。
歸無咎樂得如此,當即凝神内化,修煉空蘊念劍的進程極爲順利。
忽忽兩日過去。
歸無咎丹田中第四枚法劍,已經凝化出一絲小小的劍尖出來,透出一絲涼意。丹田之中另有無數丹氣循環往複,周遊一百零八周天後,被那劍尖吸納一絲精蘊。
随着一陣炮響,近千道旌旗揮動,大比進入了第二階段。
歸無咎自定中退回神意,觀望道場正中升起的四座陡峭山峰。
這四峰之間構成一道禁陣空間,縱橫裏許,正是諸真傳弟子的比試之處。
雲中派金丹真傳雖然遠遠不是歸無咎的敵手,但對于其能夠達到何等程度,歸無咎心中甚是盼望能夠得到準确的答案。
先前見識了上一屆金丹初期真傳中排名第九的金緣權,此人之修爲,未能入得歸無咎法眼。不知三重境中,各自排行前三之人,會達到何等程度。
正在此時,卻見一人騎乘者一隻黑色異獸,遙遙靠近牌樓。
那黑色妖獸相貌醜陋無比,相貌大約近乎于一隻大了六七倍的土狗。不過乘坐此獸的青年,卻一身華服,腰刮玉珏,青色長發及肩,相貌甚是清俊。
他服飾雖然特立獨行,但頭上所佩束發之網巾玉簪,卻明明白白顯示是真傳弟子之制度。
觀其修爲,是金丹後期境界。
這人在百丈之外遙遙停駐,随後緩步上前,對着高鬘大禮參拜,口中道:“徒兒即将出陣,特來禀告恩師,伏乞恩師指點。”
高鬘笑道:“你自去相鬥,盡施所學便可。臨陣之際,縱有指點也太遲了些。”
華服青年連聲應下。
原來此人是高鬘的徒弟。
高鬘看了歸無咎一眼,心中一動。轉頭道:“歸師弟,俟大比結束,不如指點我這劣徒兩手,如何?”
歸無咎瞥了一眼華服青年,淡然道:“好說。”
那華服青年聞言一奇,擡頭觀看,卻見一個金丹境修士和三位離合上修同席不說,還與自家恩師以師兄弟相稱。
但他也不是無有城府之人,不動聲色地恭敬行禮道:“謹遵師命。大比之後再向這位師叔清教。”言罷便就此退下了。
歸無咎稍一盤算,問道:“不知令徒在真傳之中排名第幾?”
高鬘撫須道:“金丹三重境的十二真傳中,劣徒忝居次席。”言畢面上容光煥發,似有幾分得色。
歸無咎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但轉身之後,雙眸中卻閃過一絲失望。
過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