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蒼老卻洪亮的聲音再次傳來,這聲音,正是剛才宣讀比試結果的老者。
此人在這座演武場上,似乎極有威信。一言既出,内外何止數千人的演武場,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那跌了一跤、當衆大失顔面的金服青年“韓景先”,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帶着幾分怨毒的目光,須臾不離歸無咎臉龐。
歸無咎神意一轉,輕輕摩挲,先讓啼泣的黃希音消停下來。
然後丹力升騰略作感應。已然探明,這位“韓景先”與自己一般,同樣是金丹境的修爲。隻是這人的根基也太過薄弱,令歸無咎很是詫異。
在歸無咎看來,這位韓景先的成丹之品,比九宗附屬之地的天才,以“龍虎抱丹術”結成五品金丹者,遜色不止一籌。
這好大陣仗決出的“乾符郡”頭名,竟然如此不堪,實在是出乎所料。
哪怕不調用本身金丹、魔丹之力,單憑元玉精斛駕馭一枚極弱的金丹,歸無咎也有把握,一個小指頭就将此人殺死。
韓景先原本滿懷怨怼,但是感受到一股淵沉海闊又具有精微的氣息,在自己身上掃過一遍。不由如涼水潑面,一時業火全消,雙眸中盡是畏懼。
避開歸無咎周身數丈,匆匆向北一拜,韓景先鑽進演武場東北角落的耳門,消失不見。
不告而辭,顯然韓景先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
歸無咎同樣向北而視。
正位而立的,是三位老者。
三位老者俱是相貌清癯,仙風道骨。隻是衣着服飾,是歸無咎前所未見。
三老均戴墨色高冠,那高冠足足高達兩尺有餘,比歸無咎在九宗内外、四州六海所見的任何一種冠冕都要高出不止一倍。
三人所着衣袍,色澤清淡質樸,如同粗布,不若絲麻之油光锃亮。但材質之細密精緻,又遠非粗布可比,與絲綢錦袍反而更爲相似。一言以蔽之:樸而不陋,拙而不劣。卻不知是何材料編織。
至于足下,三人均着三四寸高的木屐,腳趾裸露在外。
不過歸無咎進入本土文明,心中早已有數。此地風俗人文,勢必與九宗内外大不相同。因此無論見到什麽樣的異景,都是見怪不怪。
這三人俱是元嬰境修爲。
在九宗内外,若是遇到元嬰真人。在不借用異寶的前提下,歸無咎除了自身那神奇的“金丹”外,絕不可能接下元嬰真人一擊。
但是此刻,歸無咎心意升騰,突然湧起一個念頭:他想要和這三位元嬰真人一決高下。
這三老之法力氣機,倒也有下界元嬰真人七八分氣象;但那份淩駕于金丹境之上的工整和超越,由“練氣駐形”一躍升入“問道長生”的間離感,歸無咎卻完全沒有感受到。似乎與之爲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在歸無咎打量着三位元嬰真人時,三位老者也在打量着歸無咎。
他們心中之驚訝遠遠較歸無咎爲甚,抛開眼前這人從天而降、服飾迥異不說,單單此人氣息,便令人感到十分奇特。
眼前這青年,論修爲似乎是金丹境界;但是尋常金丹修士在元嬰真人面前的低微渺小,此人身上并不存在。甚至于冥冥中生出一種感覺:這位金丹修士似乎能夠對他們造成威脅。
這感覺極爲荒謬,三人理所當然地将之壓服下去。但就在此時,對面這青年身上卻傳來了一股矯矯不群的鋒芒,似乎真的要和他們分個高下。
這是他們入道近千載以來前所未見之事。
三人對視一眼。
中間那位長須老者,上前一步。雙掌放在胸前,掌心相貼,五指斜斜上指,彎腰一拜。用其本地語言道:“老道鍾離意。不知這位尊客自何處來,持何經典?”
本土文明之中的人道修者,凡是源遠流長的大宗,俱有《大藏》一部,《正經》一部,《指南》一部,《戒律》一部,《輔經》一部,《申論》一部,《注疏》一部,《推演》一部,号稱“八部經典”。
不過狹義上,通常隻将“大藏”、“正經”二部,稱爲“經典”,乃是一家宗門真正的根基所在。鍾離意所問“經典”,正是狹義之指:“大藏”或“正經”之名。
若是哪一家宗門八部經典俱足,無有錯訛。那麽隻要天資機緣不缺,這一宗功法修到極處,當有可能臻至天玄之境。
天玄之境,即是與九大上宗之真君大能同等境界。
所謂“持何經典”,其實是一種委婉的問法,這位鍾離意老者,實際上是在問歸無咎出身何門何派。
歸無咎略一思索,效仿那老者的姿勢,掌心相貼,五指斜上,一拜回禮。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回話,原本靜寂無聲的演武場,突然又是一陣嘩然沸騰。
雖然彼此距離極遠,但歸無咎丹力運轉,隐隐約約聽到什麽“妖魔化身”、“精魅變形”、“不通人道之禮”之類的言語。
就連鍾離意和他身邊的兩位老者,都是一臉愕然,竊竊私語之态。
歸無咎心念一轉,立刻明白,原來此處“見禮”和“回禮”的禮節,多半是分爲兩種,并不相通。
至于“持何經典”,即便将《通靈顯化真形圖》或《空蘊念劍》的名号報出來,也是完全無用的。
盡管歸無咎從未學習過此界言語,但此刻他卻自然而然地便掌握了這門語言,甚至連神意傳渡的過程也不需要。
此事對于歸無咎來說自然再好不過,略一權衡,坦然道:“在下歸無咎,深山之中,道門練氣士。與尊駕三人本爲道友,又何必強分門戶。”
這時,鍾離意身旁的兩位老者,暗暗以神意交流。
不過二人神意溝通之法訣,在歸無咎眼中來看,卻有些低劣了。兩人所說之語,一字不漏的落入歸無咎耳中。
鍾離意左邊那位青臉老者神意中道:“縱然是‘隐宗’修士,何至于連‘人倫九禮’也不通曉?此人果然是人修出身否?”
右側那人道:“鍾離道兄不妨單刀直入,問上一問,看他作何回答。”
鍾離意面上和煦依舊,看不出喜怒。緩聲問道:“歸道友言說自己是‘道門練氣士’,不知功行進展到哪一步?”
歸無咎微笑道:““在下乃是金丹四重境修爲,而尊駕三人,俱是元嬰一重境境界,是也不是?”
歸無咎本拟三人必定稱是。
不過眼前情形,再度出乎預料。聽到“金丹四重”四字,鍾離意等三人蹙眉不語。
青臉老者喃喃道:“金丹境,分明隻有三重境。金丹四重,是什麽意思?”
右邊老者突然神意傳音道:“此人從天而降,莫非是精擅空間神通的那兩門中的人物?”
鍾離意微微一點頭,試探着問道:“歸道友和巫道、陰陽道有何淵源?是否兼修了這兩家異術?”
歸無咎坦然道:“修行之外,歸某或略事‘丹符陣器’之法門,至于鍾離先生所謂巫道、陰陽道,恕在下未曾涉獵。”
此言歸無咎是據實而言。
但這一回,不僅是站在兩旁的那兩人面色挂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連一看就知城府甚深的鍾離意,也微微張嘴,難以合攏。
片刻之後,鍾離意臉上陰晴不定,道:“罪過,罪過。‘丹符’怎能和‘陣器’同舉并稱?”似乎是在質問歸無咎,又似乎是自問自答。
歸無咎眉頭一皺,自己從前而降,乃是衆矢之的。不過就這樣任由三人盤問下去,也太過被動了一些;自己必須主動出擊才可。
于是斷然問道:“冒昧相問。此間是何門何派?鍾離先生三人在此是何等職司?”
鍾離意神色一動,遲疑道:“此間自然是天祐侯之神邸。我等三人,乃是天祐候客卿。”
“神邸?”
歸無咎心中暗暗搖頭,雖然并無語言障礙這一關,但是從頭到尾這一番問答,盡管字面上的含義俱都明白,但是雙方都是雲裏霧裏,舉步維艱。
看來必須将土著文明的風貌人情盡快熟悉。否則在此間行事,等若盲啞之人,極爲不便。
此刻,鍾離意左手邊這老者神意傳音道:“此人來曆可疑。不如将他擒下,下次大朝時,由天祐候解歸昌神君處置。”
歸無咎面色平靜,絲毫看不出他能聽到三人傳音。但暗中丹氣一斂,已經做好了暴起出手的準備。
不過,鍾離意右側那老者卻道:“不可魯莽行事。萬一此人實是一個大有來曆之人。草率動用刀兵,到時候反而成了罪過。或許真有哪一家實力強大的‘隐宗’藏于深山,不通人倫教化,也并非沒有可能。何不請辨氣運吉兇的‘四目巴羊’大人觀上一觀?”
鍾離意輕輕捋須,道:“善。”
三人計較已定,鍾離意一道神意遠遠傳出,正是往身後大殿正門而去。
鍾離意面帶微笑,卻不再言語。和歸無咎就這樣靜默對峙。這等老江湖,隻一個眼神,自然能夠清晰地傳遞出意思:“請君在此等候,稍安勿躁。”
歸無咎表面山泰然處之,實則心中早已做好應急處置的準備。
不多時,“吱”地一聲響,鍾離意背後五丈高的朱紅正門忽然打開,一個洪亮的聲音高呼道:“巴羊大人到——”
當頭兩個頭紮黃巾、袒露上身的精壯力,鳴鑼開道;
其後兩個紅巾力士,雙手各捧着一隻湛綠蓮蓬。那蓮蓬似乎生出靈智的活物一般,左右轉頭,密密麻麻的孔洞中不斷噴射出瑩白露珠。露珠在空氣中散發,傳來陣陣馨香。
再後是兩個藍巾力士,各自持一柄寶劍;
再後是兩個紫巾力士,各自執一柄斧钺;
再後是十六個黑巾力士,擡着一隻金絲垂挂、銀鈴叮當,寶光燦若星辰的敞篷辇車。
辇車之後,又有十餘位黑巾力士,散列開來,隔着丈許距離,跟随在後。
待這辇車緩緩走出,止步。演武場内外,上至種鍾離意等三人,下至守門甲兵,以及扶辇開道的三十餘位力士,場外旁觀的萬千人衆,盡數跪下,雙手伏地。屏住呼吸,絲毫不敢亂動。
鍾離意大聲道:“今遇一人,不識禮儀教化,周天人事。伏乞巴羊大人斷之。”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巨響,這大地震了一震,一物出現在歸無咎面前。
歸無咎定睛一看。
他本拟“巴羊”是哪一位修士的人名。豈料出現在眼前的竟果真是一隻羊。
此羊天然帶有一絲威壓,雖然這份力量中,感受不到修行之後的法則和秩序,似乎隻是這異獸的本身精力溢出。但饒是如此,這力量強大程度,已經超越了元嬰四重境界限。
此羊足有一人多高,兩人多長,怕不是有千斤之重,無怪需要那許多力士扶辇。這頭“四目巴羊”果如其名,頭上兩角之中,各生一目,共有四目。
第一眼望去,歸無咎原以爲這是一隻公羊。但仔細再看,此羊後有雙尾,其實自爲牝牡。身上毛發粗若豬鬃,口鼻間隐隐冒出黑氣。
和“巴羊”角上雙目一對,歸無咎隐約感知自身吉兇氣運似乎和這異獸多多少少産生了一絲聯系。看來所謂的“辨氣運吉兇”,也不是誇大其詞。
突然一聲慘呼傳來。“四目巴羊”血盆大口張開,把頭一甩,瞬間已将兩名黑巾力士吞入腹中,咀嚼吞咽。
伏地跪下的其餘黑巾力士,戰戰兢兢,臉色慘白,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落下。辇車之後稀稀落落跪着的十餘個黑巾力士中,立刻起出兩個,小步上前,替補上被巴羊吃掉的兩人位置。
歸無咎,巴羊,六目相對。
跪在一邊的鍾離意等人,靜靜等候巴羊大人的裁決。
四目巴羊裁斷活人吉兇,若是來人爲吉,巴羊便會在此人臉頰上輕輕舔上一口;若是來人不吉,巴羊便會直接将此人吃掉。
此刻,歸無咎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四目巴羊”顯然神智已開,與人無異。隻是這巴羊,仗着奇特本領,似乎在這萬人崇拜奉養的日子裏沉浸了太久,神魂中虛榮、驕矜之念如野草滋長,極爲熾烈。道心早已壞去。
妖獸一類,若是開了靈智,其心性往往走上兩個極端。要麽極爲淳樸,心無旁骛,幾乎可以和人修中“大智若愚”的一類人相媲美;要麽極其容易爲欲念滋燃,甚至連初入“洗塵關”的真氣境修士也不如。
“四目巴羊”戰力雖強,卻毫無疑問屬于後者。
歸無咎感受到此羊不善的目光,當機立斷。體内通體如墨、明光外染的“真寶金丹”,蓦然運轉到極緻。一絲絲純黑丹力,遵循者玄奧的法訣,凝聚在肌膚之外,目光之中。
眼前所見之人,無不跪伏;唯有此人筆直挺立,面具懼色。“四目巴羊”原本心中不喜。
一旦辨明此人不祥,它會毫不猶豫地将之吃掉。
可是,六目相對,“四目巴羊”神智之中突然一陣恍惚,似乎覺得眼前之人,淵深莫測,偉岸高大。若能追随之,它也可以借機成爲一代妖王,妖祖,直至成爲本族圖騰,永享長生
鍾離意等人心中微微奇怪,往常是吉是兇,巴羊大人一眼可辨。難道眼前這一位,竟然連“四目巴羊”都不能斷評?他到底是何等來曆?
就在鍾離意三人胡思亂想時,“四目巴羊”突然有了動作!
“四目巴羊”往前走了兩步。
然後,“四目巴羊”前足雙雙一軟,跪了下來。
低下頭顱,額頭觸地,極爲虔誠恭敬。
晚上争取寫出一章來。但是不一定準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