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擡頭一看,主座之上共有三人。
當中一個七星道袍,三縷長須,手執拂塵的中年道人,妙意缭繞,氣息微玄自在,正是上玄殿主衛澈。百年前歸無咎在越衡宗時,衛真人便在任上。
左邊那一位,是個矮小的老道,正是心鏡殿副殿主曲雪平。一身修爲,俨然已在元嬰三重境中。
而位處上玄殿主衛澈之右的,卻是一個身着黃色常服的少女,看來約莫二八年華。
她一身氣息相比身旁二人固然稍弱,但這份氣息之中反而多出了一絲不可捉摸的玄妙味道。
甯素塵雖超逸絕塵,風華絕代,卻是柔中有剛,鋒刃暗藏;杜念莎、林雙雙等雖是明豔無俦,卻難免有憨頑之氣。而眼前這一位,正當妙齡的風姿卓越,與明慧練達相與爲一,動靜有度中,不失天真之氣。
将這副面容和曾經的那個小臉結合起來,歸無咎心中一笑。作爲一個和自己一樣被食道靈魚撿來的“外來戶”,木愔璃長成今日沉靜氣質,其實是可以預見的。
“歸無咎?”
正當歸無咎往台上看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幾乎使他耳膜一震。
歸無咎猛然轉頭,原來是一個衣衫破爛的老者,絕無絲毫修道人氣息,面色發黃,骨瘦如柴,神不知鬼不覺的站立在歸無咎右側。
此老憑空出現在這裏,衆多沖霄閣弟子卻無一察覺出異常。
歸無咎看清此老面容,微微一愕。驚訝中試着傳音道:“原來是前輩。前輩終于‘放假’了麽?”
暗暗一思,木愔璃、甯素塵明明境界尚淺,斷然是沒有到那一步的。不知此老爲何得以出來。
這老者眼珠一轉,透出幾分狡黠。躊躇一陣,終于道:“那倒沒有。隻是幾萬年來悶得慌,出來透透氣。”
歸無咎心念一轉,道:“那是九轉靈光殿”
老者連忙搖頭,道:“那三個小子都有事,跑到原陸宗去了。再說,他們也支使不了老夫。”
看着歸無咎似有疑惑,老者笑道:“看你難得回家,找你聊聊天。”
歸無咎暗暗盤算,一時不知深淺。
不過他想的很清楚,即便越衡宗真覺得自己潛力已失,也不差這一點表面功夫,百年荒海之事也必會如約遣人前往。因此倒沒有太多顧慮。
老者笑道:“藏象宗的這條路斷了,接下來要去渺茫無際的本土人道文明中,尋找那一絲渺茫的機緣,沒有太失落吧?”
歸無咎訝然道:“這些前輩你是怎麽知道?”
老者不以爲然道:“這有何難。”
歸無咎詫異之餘,皺眉不語。
老者又興緻勃勃地道:“除了藏象宗小杜對你說的那一套說辭,你想不想知道其他秘聞?和九大宗門有關,和你的道途有關?”
歸無咎暗道,姑且聽之,料也無妨。便道:“在下洗耳恭聽。”
老者精神一振,連忙道:“藏象宗之所以作出這抉擇,另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這兩個原因,小杜是絕不可能對你說的。你可知道哪兩個?”
歸無咎順口問道:“哪兩個?”
老者施施然道:“實則四百年後法會之上,他們所選擇的那個方案,成功的概率比你想象的要高許多。”
歸無咎道:“此話怎講?”
老者仰着頭,朝台上木愔璃看了兩眼,忽然一笑道:“四百年後,越衡,藏象,原陸,缥缈四家各有一個道術圓滿的小家夥,合力瓜分頭名之外的份額。”
“表面上看,辰陽劍山一方隻要再出一位同等境界之人,奪取二三名中的一個,他們便勝券在握。”
歸無咎點頭稱是。
老者拊掌道:“其實不然。這四人中,原陸宗和缥缈宗的兩個小家夥,一個是和當年小冷一樣的資質,一個走的是那一條路這兩人鬥戰之能勝過同境界的對手。兩人守二、三名的位置,實則相當牢固。除非,再出一個打破極限的人物。”
“而再出一個軒轅懷,哪裏有這麽容易?”
歸無咎終于悟通。明明自己對于藏象、越衡等派的牽連甚深,藏象宗還是動了那等突破底線的心思。最終見自己心無他念,方才作罷。
即便如此,最終還是将自己遠遠放逐到蒼茫世界中的本土文明。
見老者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歸無咎問道:“敢問前輩,第二個原因又是什麽?”
老者歎了一口氣,道:“那就是,藏象宗和越衡宗的關系,和從前相比稍有變化。雖然友盟依舊,但兩派内裏卻有了隔閡。”
歸無咎愕然道:“從何說起?”
老者搖頭道:“原陸宗畢竟是九宗之中唯二完道者,數十萬載以來,門中真君境者都是和辰陽劍山一般,保持九人足數。再有,幽寰宗也不可小觑。真到了撕破臉皮的時候,幽寰宗那一滴真水的分量”
“總而言之,你小子想過沒有,原陸宗三家雖然人才凋零了一些,但根基依舊,又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投向藏象宗這一方?”
歸無咎惕然一驚,先前他卻從未想過這一節。隻因九宗上層的博弈,距離他畢竟太過遙遠,很多地方還不夠敏感。
老者籲了一聲,道:“無它,原陸、藏象雖然合盟抵抗辰陽劍山的擴張企圖,但是原陸宗未必沒有自己的訴求。”
“他們建議,将原來天綱法契之中的九數之限,放寬到十二人。”
歸無咎轉念一想,省悟道:“藏象宗原來如此。”
藏象宗曆代真君之數,也在七到九人之間,更何況,此派距離完道僅餘一步。一旦走出,便是和辰陽劍山、原陸宗相同的地位。
歸無咎完全明白了。原陸宗這個要求,和藏象宗一拍即合。
并非是原陸宗三家投靠過來,而是原陸宗與藏象宗,這兩家僅次于辰陽劍山的宗門,取得了利益的一緻,成爲新同盟的核心。
和現存九人之限的“天綱法契”相比,新契約同樣是侵害了距離完道尚遠、實力稍弱的幾家宗門的利益;隻是面對辰陽劍山的極限壓力,越衡宗等宗門,不得不依附于原陸宗,藏象宗,在兩杯毒酒中選擇毒性較輕的一杯。
老者笑道:“原先越衡宗和藏象宗親密無間,你這樣的天才人物投入藏象宗,‘動門’一脈自然是樂見的。而現在卻今非昔比,誰知道你心底裏會不會有一些芥蒂?你的價值自然就降低了。”
歸無咎若有所思道:“那前輩今日之意”
老者雙眼一眯,道:“哈哈,你的行情降到了谷地,老夫卻偏偏對你産生了興趣。你就當是看低買進,囤積居奇罷了。”
歸無咎無言以對,這老者出言也太荒誕不經了一些。
老者看着歸無咎臉色,不以爲然道:“怎麽?坦誠相交不好麽?還是你和藏象宗小杜那樣的人打交道,被他給繞暈了?小杜這個人……每一步棋,都要保留利益最大化可能,不到最後決斷的一瞬,不肯舍棄絲毫變化興許他自己還自以爲得計。”
“他明明做好了将你舍棄甚至除去的準備,但是你前往藏象宗一行,前前後後他做了多少表演?若非你道緣驚人識破玄機,恐怕也會把他當做一個隻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的和善長者吧?”
“就說作出決策之後。雖然在他心中,你十有八九會老死蒼茫世界之中。但是爲了保留那萬一的一絲棋路變化,他還是又落了一子。”
“你小子且猜猜看,是哪一子?”
歸無咎皺眉思索,卻茫然無緒。
老者哂笑道:“按照你的本意,會在今日回到越衡宗麽?你是會選擇獨自放松幾日,還是直接返回荒海?回宗之日,恰好今日便是真傳铨選之日?現在身處雙龍池道場,看着沖霄閣弟子因你的《持心卷》大放異彩,感受如何?”
歸無咎恍然如悟。原來這是刻意營造,意在加強自己和越衡宗的情感聯系。
但是念及老者方才之言,歸無咎道:“隻是有此一着,也隻是和越衡宗相關,而非與藏象宗。如前輩所言,越衡宗和藏象宗暗生嫌隙,他這麽做最後未必得利。”
老者道:“他自然是以爲有足夠的手段,把越衡宗和藏象宗牢牢捆綁在一起。”
歸無咎思索良久,不以爲然。
老者得意道:“小杜這個人,棋下的太貪了。不過他卻沒有算到你小子道緣之深,更沒有算到老夫會跳出來找他的麻煩。這不是他棋藝不精,而是不肯簡明求勝,總有翻車的時候。”
言畢,老者伸手袖中一掏,随即抛出一物。
歸無咎連忙接住。低頭一看,黑漆漆的一團,約莫拇指大小,二十四道等分棱面,重量遠輕于鐵,大約和木刻之物無異。
看着歸無咎面貌疑惑,老者嗤笑道:“别想太多。老夫可是窮酸得很,可沒有什麽奇珍異寶送給你。随身帶着便罷,有朝一日此物若能救你一次,千萬記得欠老夫一個人情。”
歸無咎收起寶物正要言謝,突然身上藍色焰芒升騰而起,光華四散,原來一個時辰已經到了。未及反應,身形便沖天而起,化作點點星芒。
一時間雙龍池上突生驚變,台上三人,五陵殿下真傳,各沖霄閣弟子,一齊擡頭望天,疑惑不已。
看着歸無咎離去,老者喃喃道:“似乎是看到不久的将來,越衡宗的結局不大妙啊不知今日這異想天開的一步,是否會成爲點睛之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