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自石台中心一步踏入,幾無任何穿越隧道、秘境的時間,隻是眼前一花,已經出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移動速度之快,幾乎讓歸無咎懷疑眼前就是那青石之下的洞穴。但那一瞬間細微的空間波動,讓他明白自己的确是挪移到了一處甚遠地界。
眼前似乎是一處不大的庭院,約四五丈見方,青磚白瓦,紅泥香草,甚至還搭了四個一人多高的支架,淺綠藤蘿密密麻麻的攀爬纏繞。
庭院正中,一張樸素之極的石台,台上一隻青六角瓶,兩隻單耳杯,周圍歪歪斜斜放着四張銅椅。在歸無咎正對面處,一個頭戴鬥笠、身着粹白錦袍的中年人正端坐于此,沖歸無咎微微一笑,身畔還放着一柄鐵鏟、一柄鐮刀。
此人看上不過四五十年紀,亦無皺紋、胡須,但卻給人以一種莫名的滄桑感。雖着白色錦袍,看起來很是幹淨,但偏偏華彩盡去,其韻味和粗布麻衫絕無二緻,着此華服務農栽花,好像并不違和。
更奇妙的是,雖然看得出這中年人在庭院内耕耘甚久,但這院中的一切,卻和他無形中産生排斥感,似乎冥冥中有一道示谕,要将此人從這個院落趕走。
歸無咎眉頭一緊。
之前見識過的每一位真君大能,包括幽寰宗掌門薛見遲、新近所見的藏象宗五位大能,俱給人一種萬物臣服、與道相諧的感覺。而這種相斥與疏離,卻唯有當年在甯真君面前見到過。因此,這人雖無異象環身,也絲毫感受不到法力存在,但歸無咎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
真君之間,也有高下之分。
更何況,這人眉眼間有三五分和杜念莎相似之處,一眼可以分辨。
歸無咎走到石桌前,沒有拘禮,灑然落座。
中年人也不介意,微笑道:“藏象宗佳釀,且斟上一杯,試試看比之于你越衡宗‘霧簾綢’如何。”
歸無咎一颔首,取那六角瓶倒出一杯。其色大紅近紫,粘稠如蜜,隻是味道甚淡,隻能聞出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香味。
歸無咎舉杯端詳一陣,仰頭一飲而盡。
這一口酒下肚,歸無咎猛然一顫,胸口如被一隻大錘狠狠敲擊,五髒六腑轟然欲碎。片刻之後,歸無咎四肢百骸、筋骨肌裏酥、麻、酔、痛兼而有之,仿佛整個人被放在火上煅燒一般。
過了小半刻鍾,這股猛勁卸去,胸中平白多出一道舒适感,猶如雨後虹霓,馨甯緻遠,洗練悠長。
如果說“霧簾綢”是酒中淳厚無雙,那麽此酒就是剛猛濃烈的極緻,若是功力不純,隻怕飲上一小口就要受傷。
歸無咎問道:“此酒何名?”
中年人微笑道:“飛瀑洗神。”
歸無咎沉吟道:“好貼切的名字。”
這宛如當頭棒喝的烈酒,就算昏昏欲睡之人,飲一口也要精神百倍。名之爲“洗神”,極爲精當。
中年人又道:“老朽杜明倫。此次念莎在紅雲秘境中意外得了一枚曠古所無的玄種,老朽無以爲謝。”
歸無咎早知此人身份,淡淡的謙遜一番。
杜明倫站起身來,拾起身旁尖刀,一邊修剪一株青苗,一邊娓娓道來:“這件事的因緣首尾,老朽思來想去,還是應當說與你知道。這其中涉及天地秘聞,照例是到了那一步後自行領悟,否則那一關時于道心極有窒礙。三十六萬年來,真君境界之下,向來無一人知曉。不過你道途甚難,資質又非常人。或許知曉此事之後是福非禍,也未可知。不過今後不要露出口風,教九宗同門知曉便是。”
歸無咎點頭稱是。
杜明倫手中動作迂緩,架上青蘿亦極可愛。不過他口中之言卻如同晴天霹靂:“其實,九大上宗,俱是天外之客。”
歸無咎身子一顫,忍不住站起身來。
杜明倫擺擺手,道:“你不必發問,容我細細講來便可。”歸無咎這才坐下。
杜明倫道:“三十六萬年之前,宇宙間有一界面,生出奇變。這一界中天地法則突然逆轉,修道人臻至至高境界所需的一種靈機元氣--‘太質之氣’,與變異之後的天地法則截然相悖,水火不容。照此下去,不過千餘載‘太質之氣’就要散盡,這一界中修道人之修爲,俱将止步元嬰境中。”
“于是,這一界中最爲強大的九大宗門,共十二位得道大能,集中此界中全部有意遷徙的練氣士,乘坐一隻巨鳥‘欽蒙’,遨遊虛空,破入一處法則親近的大界——也就是現在的紫微大世界。”
“驅逐邪魔及遠,劃定州界。九宗各執一方,原攜人種,各自填充治下界域。如你越衡宗治下‘四洲六海’,辰陽劍山治下‘百道萬城’,我藏象宗治下‘三千王朝’,皆是如此。劃界之後,九宗治下爲界空屏障所隔,外界妖魔再也侵害不得。”
“不過立界之初,亦有少數宗門、修道人不願爲界域束縛,自願出于其外。但爲自身安全計,又不肯踏入蒼茫世界深處,隻環繞界空屏障較近處栖息傳承。雖偶見妖魔蹤影,也不虞被過分侵害。久而久之,形成一特殊的過渡地帶。名義上九宗界環之外盡是‘蒼茫世界’,但實際上,這一部分地域依舊是化内之地,和妖魔橫行的真正‘蒼茫野域’不可同日而語。如你近百年修行所在的‘荒海’和‘定河’以東的容州四州,盡在此列。”
“劃出九道界空,并不僅僅是爲了自守無憂。實際上,九大上宗所屬界域,都是以大陣鎮定,汲取紫微大世界的地力。九道地力合一,朗照天穹,鎮壓一物。”
“此物高在九重天上,名爲‘玄渾琉璃天’。正是十二位大能臨行前,将原先那處界面的‘太質之氣’全部攫取,凝成一團,化作一處靈機極盛的洞天。這也是來到紫微大世界後,新的真君大能的成道關鍵。”
“紫微大世界本身并無‘太質之氣’存在。但此處的天地法則,與‘太質之氣’極爲相契。若點化一氣,蘊養百千萬年,必将使整個紫微大世界換過新天,成爲處處皆可成道、人人俱能上進的福澤之地。但此事卻不宜操切爲之。”
“因爲紫微大世界實在太過廣闊,‘太質之氣’一散,立時便稀薄到忽略不計。若如此做,九宗真君大能,必将斷絕千百萬年。”
說到這裏,杜明倫突然住口,擡頭看了歸無咎一眼,似乎給他充分的反應時間,消化這一段天方夜譚。
歸無咎沉吟道:“所謂五百年之會,就是争奪進入‘玄渾琉璃天’之中修行的機會?”
杜明倫道:“不錯。九宗弟子修爲臻至元嬰四重境巅峰,鬥法決勝。最終勝出那人入‘玄渾琉璃天’中修行五百載,便能證得真君之位。”
歸無咎緩緩點頭,原來九宗大會每隔五百載一屆,道理是在這裏。唯有等上五百年,“玄渾琉璃天”的位置才能空缺出來。
譬如六百年前乃是端木臨大會得勝之時;但直到百年前他才出世,莅臨越衡,意氣風發。
杜明倫道:“按照十二位大能的見解,若是将‘太質之氣’完全散逸在紫微大世界中,使九宗真君斷絕千百萬年,固不可行;但若是竭澤而漁,肆意消耗跨界載來的‘太質之氣’,同樣不妥。”
“于是十二位大能最終将‘太質之氣’煉作洞天‘玄渾琉璃天’。這處洞天常時隻容一人修行,唯有相隔萬年,紫微大世界地力大盛,此洞天或可容二人、三人同時修行。曆久以來,‘玄渾琉璃天’雖然大小不變,但其中‘太質之氣’受紫微大世界天地之力的滋養,卻是愈發濃郁。”
“須知每一代消耗‘太質之氣’的僅有一人,消耗少而滋長多。千百萬年後,當‘玄渾琉璃天’中的‘太質之氣’增長到一個難以想象的密度,再将之一舉打破,點化洲陸,從而徹底變更紫微大世界的修行法則。”
歸無咎點頭道:“如此,既保證九宗真君不絕,又逐漸積蓄潛力,立足長遠。倒是一個兩全之計。隻是,四百年後這一會,到底玄機何在?”
杜明倫道:“無它,當年九大宗門,十二位大能,所簽訂契約便是以三十六萬年爲期。四百年後,正是原有契約失效,再立新契之時。”
歸無咎疑道:“契約?”
杜明倫悠悠道:“不錯。這一道契約名爲‘天綱法契’。當中除卻約定九宗共同守護‘玄渾琉璃天’、每五百載鬥法決勝之外,還有一條至關重要的約定:九大宗門,每一家在位的真君大能不得超過九數。此數既滿,這一家便不得參加争奪。”
“九宗傳承,修到極處本是難分高下。不過這九大宗門在原先那界域之中,根基之深淺、進度之先後便稍有差别。更因爲沖破天地界關之後,面對新的天地法則,九宗原本俱是完美無瑕的道法,無不生出或大或小的破綻,有待于再度‘完道’。乘着初入紫微大世界的契機,若是哪一家受創較輕,突然占據先手,那自是強者愈強,其餘八家道術難免衰微。這一條約定便是爲此而設。到了千百萬年後‘太質之氣’席卷紫微大世界,到時候再自由競争不遲。”
歸無咎暗思,真君大能壽元四萬載,若是每五百年成就一位。這樣算來,駐世大能足有八十之數。九宗每家限定九數,九九八十一,似乎過于平均,不易區分高下。再一想,越衡宗止有三位大能,也太少了一些。
面對疑問,杜明倫道:“非是如此。一來,并非每一位真君大能均能壽至四萬年,若生前有所傷損,或因故損耗元氣,便不能足其壽數。二來,真君大能中至爲爲傑出者,若于萬餘、兩三萬載壽數時進階斬分大道,往往駐世不久就會飛升而去。三來,實則每一家宗門的真君大能數目,都比明面上多出一位。譬如越衡宗就是四位,而非三位。這九位真君大能,俱是各宗壽數不多者,常駐于九天之上、‘玄渾琉璃天’旁,監控着紫微大世界地力對于‘玄渾琉璃天’的影響。這九人,不在九數限定之内。因此,存世大能從來從來都在四五十人之間。”
杜明倫又道:“隻是舊盟約的最後一屆大會稍有不同,九宗不拘人數均可參加,以此會之勝負,決定新盟約何去何從。”
歸無咎疑道:“新約?”
杜明倫道:“這便是九宗紛争的關鍵。辰陽劍山一方,力主在新約中廢除九人之限。”
歸無咎似有所悟。
杜明倫淡然道:“辰陽劍山鬥戰法門着實驚人,若放開限制,隻怕九宗真君之數,他一家就要占得接近半數。原陸宗雖同樣臻至完道之境,也斷然非其可比。”
“本來勝者爲王,也不無道理。隻是若是别家還好,唯有辰陽劍山一宗,奉行唯我獨尊之心術,若一旦勢壓八宗,除其友盟外,别家傳承必定勢微,甚或滅絕。我藏象宗距完道僅餘一步,又豈能功虧一篑?這一場争鬥,不可避免。”
歸無咎心中一凜,據杜真君所言,這确實是事關藏象宗存亡衰微的大事。既然如此,自己作爲唯一有望戰勝軒轅懷的人,分量應該極重才是。他倒要看看,藏象宗何以爲了宗門内利益分配,竟會舍棄自己?
杜明倫道:“諸派早已算定,最後一次法會,因受紫微大世界地力波動的影響,‘玄渾琉璃天’竟能一口氣入得九人。”
“這最後一次法會,因此号爲‘九子得道’。”
“這一次法會,因“玄渾琉璃天”處于一種極爲奇異的狀态,入内修道者可以将一份“太質之氣”暫時攫取,互相融合。時辰一到,若哪一家掌握了過半數的‘太質之氣’,就會将其餘另外小半部分‘太質之氣’吸納過來并短暫掌握,執掌之人便可趁機立下新的‘天綱法契’。約成之後,再恢複‘玄渾琉璃天’本來面目。”
歸無咎心知就要說到關鍵處,舉起酒杯,側耳傾聽。
杜明倫道:“四百年後,九子成道,自有先後之分。排名第一的最先進入,以此類推。按照天算書推演的結果,頭一個入内者,足能攫取‘玄渾琉璃天’中四成的‘太質之氣’;第二位又能抓取所剩之中的四成;第三位能夠得到第二位的一半;四、五名又隻能得到第三位得一半;最後四人,隻能抓取第四名的一半。”
“拔得頭籌者,獨占四成。這也是越衡、藏象兩宗先前對你期望甚重的原因。自從出得那一位天資卓異之人後,‘靜門’便屢有不同聲音。但迫于宗門大局,都被老朽壓服下來。”
“隻是,最近發生兩件要事,以至于風雲突變。”
“一是我藏象、越衡二宗另一友盟缥缈宗,又出了一位曠世之才,不在越衡木愔璃、原陸林雙雙之下。”
“二是原陸宗見其盟友幽寰、盈法二宗,并無最傑出的人才,于是決定向我方靠攏。”
“有了這兩道倚仗,‘靜門’中的聲音突然不可抑制。”
這一段于歸無咎自身極爲關鍵,他聽得認真,此刻心中一番計算,立時就看出其中的要害處。
林雙雙、木愔璃、藏象宗“靜門”那人,缥缈宗那一位,都是圓滿之才,足可占據二到四名四十八分的份額。再加上無限接近圓滿之境的杜念莎、甯素塵,藏象宗及其友盟一方,即便将排名第一的四成‘太質之氣’讓給軒轅懷,所能奪取“太質之氣”也已過半……
Ps:本章是本書的主要設定之一。即便都是想好了的,但太龐雜,還是寫的很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