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靜靜立在石台之下。五位真君并不作聲,他也隻能默然以待。
功行懸殊的六個人,處于一種奇特的平靜中。
先前在外等候時,白新禅已爲他介紹過。這裏付、簡、沈、容、梁五位真君大能,其中付、簡、沈三人乃是“動門”出身,容、梁二位乃是靜門出身。
而動靜二門功行資曆最深的杜、于二位真君,并不在此地。
動二以爲陰,靜一以爲陽;二則有變,一則守常。動靜兩門,自藏象宗立派之時便泾渭分明,據稱于宗門完道壯大,别有深意。
付真君開口打破平靜:“歸無咎。百年之前,越衡宗與我藏象宗達成盟約。若是你三百載内成就元嬰,即入我門,以神物補足玉鼎失足之缺。這一盟約成敗的關鍵在于何處,你是心知肚明的。”
歸無咎心弦撥緊,卻面不改色。答道:“成敗關鍵,在于煉化‘元玉精斛’的速度。此物若不能再升一階,沒有分解罡玉之效,履約便無從談起。”
付真君聲音悠悠渺渺,如同春雨扶搖:“那件寶物,當初兩宗交流時我亦曾以神意觀望。甯道友心神演化,孕養二百七十六年足以提升一階,如此天資,我不及多矣。”
歸無咎眉頭一皺,付真君此語突如其來,頗有些教人摸不着頭腦。
梁真君高聲道:“歸無咎。明人不說暗話。如今我藏象宗靜門之中,亦出了一位極出色的人才。此人資質與念莎相若,更兼體質特殊,與那神物别有投契之處。若得受用,根基之厚有一定的幾率再進一步,臻至圓滿之境。”
歸無咎猛然擡頭。
容真君沉聲道:“自然,這人即便臻至圓滿之境,比之于你擊破二元相生陣、打破極限,古今唯一唯二的資質,還是要遜色一籌的。按理說雙方高下已明,我藏象宗絕沒有改弦易轍之理;但由于你資質有缺的緣故,二百年後能成否,終究是一個未知數。”
梁真君接口道:“若是你們是二位公平競争還好。隻是我靜門中這位後輩,若要用到那神物,最佳時間乃是六十年後結嬰之時,時間上和你錯開百餘年。若将這神物留給你,二百年後你又元嬰未成,往者已逝,來者難追,我藏象宗兩頭落空,又該如何是好?”
幾位真君大能,對着歸無咎一個金丹境的後輩,你一言我一語喋喋不休,所說的又是事關歸無咎道途的最緻命的環節。一開始歸無咎也不免心神稍亂。
但歸無咎到底心性堅韌,稍一思慮便鎮定下來。
若是藏象宗已下定決心解除約定,那麽應當直接與越衡宗上層交涉,沒有必要大費周章地将自己帶到藏象宗宗門之内,并擺下這等陣勢。
想通此節,歸無咎道:“想必諸位前輩已經定下方案。歸無咎洗耳恭聽。”
沈真君與付真君對視一眼,呵呵一笑,和悅道:“你也不必緊張,且聽我說。九大上宗之中,辰陽劍山、原陸宗與本派,三家各有演算妙法,你是知曉的。”
歸無咎道:“略有耳聞。貴派秘書名爲《中真玉文八度上書》,又名‘天算書’的便是。”
沈真君颔首道:“好。百年前你外出曆練之時,貴派甯真君對你說,若要三百年之期成就元嬰,那寶物最好曆時多久能夠晉升等階?”
歸無咎毫不遲疑的道:“二百年。”
二百年提升品階,那就意味着還能夠有一百年時間享受到十倍速度的加持,自己道基雖缺,但約莫也夠的上進階元嬰了。
沈真君道:“我們給你二百二十年。”
“我等議定,用‘天算書’爲你演算一次。若是你能夠在一百二十年内煉化提升了元玉精斛,神物就歸你所有。”
原來請自己來到這《天算宮》,是這麽一層意思。
歸無咎暗暗盤算,即便不以自己的利益考慮,隻從藏象宗戰略的角度,放棄自己絕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這一點白新禅都看的很明白,藏象宗的七位真君大能沒有道理看不通透。
但從藏象宗“靜門”的立場來看卻完全不同。杜念莎、白新禅都是“動門”出身,自己加入藏象宗之後更是毫無疑義的“動門”弟子。而逢此三十六萬年未有之變局,“靜門”卻沒有什麽傑出人才。
照此下去,無論四百年後之大變局是輸是赢,“靜門”一脈都靠邊站了。藏象宗的利益,和“靜門”的利益并不是總統一的。這也是“靜門”幾位真君看起來有些“不顧大局”的原因。
爲了避免門派的分裂,此事必定要有一個妥善解決的方式。很顯然,一百二十年這個期限,便是一個動靜二門都能接受的期限,算是一場賭注。雙方買定離手,相約無悔。
簡真君見歸無咎一直不曾回話,會錯了意。言道:“歸無咎。即便是你未能成功,藏象宗也會予你足夠的補償。我宗真傳一法七功,許你觀閱一遍。我門中所藏其餘珍寶,任由你挑選三件。”
歸無咎搖頭道:“不必了。”
簡真君看歸無咎面容鎮定,不知道他是自信必定過關,還是遭遇打擊情緒低落。道:“做好準備,天算之術馬上就開始。”
沈真君見歸無咎似有些思慮過重,告誡道:“神不外馳,入定行功。”
歸無咎應下。
付、簡、沈、容、梁五位真君,同時掐訣,手中變幻了五六個手印,似乎未見法力溢出,但周圍數百丈之内,溫度陡然上升。
五人圍坐的這座平滑如鏡的青色石台,果然顯出玄機。中心丈許大小的一塊,突然如冰晶融化成水,化作一池波光粼粼、顔色深碧的液體。
用不了五六個呼吸,這一個直徑不過一丈二三尺有餘的“水池”,當中綠液完全沸騰起來,綠煙缭繞,飄飄然,熏熏然,飛揚直上。
突然,這池水中升出一物。定睛一看,乃是一隻八尺大小碧綠蓮台,躍然青石之上,丈許高低,似乎爲那霧氣所托。
歸無咎一見其物,心中了然。不待旁人吩咐,毫不遲疑的一躍而上,盤膝坐定,收攝心神。
五位真君不約而同地自袖中抽出一枚竹籌,在石台之上或縱或橫,演算起來。
五人落筆之甚輕,但落筆之處卻處瞬間産生裂紋,似乎這青石台是一隻形貌奇特的沙盤。所生裂紋蔓延到中心的碧水池中,再蔓延到歸無咎座下的蓮台上。
歸無咎突然感到心神一震。
他感到自己似乎一分爲二,變成兩個“歸無咎”。
其中一個,是方才這個優哉遊哉、神意堅凝的歸無咎,恍惚躍入空中數丈,以一個更高的視野,去觀察盤膝而坐的另一個“自己”。
至于另一個“歸無咎”看似坐在蓮台之上紋絲不動,但實則正處于急速的變化中,好似将整個人的生命旅途,加速了數倍、數十倍,直到數百倍.
當然,這個“歸無咎”的生命曆程,隻有修煉。其餘一切事務,都恍若虛影。
歸無咎身軀之中四行玄種開始熾烈運轉,推動五行相生之勢,補足了所缺的另外一枚玄種之形。
這是開始結丹的征兆!
在整個結丹的過程中,歸無咎體内的元玉精斛也在不斷的生出感應,與自己的本體聯系愈加緊密。
歸無咎心知肚明,早在數十年前他就有過推斷,一俟結丹,元玉精斛的煉化之期便會生出明确的感應。
果然,丹成的一刹那,“歸無咎”靈台之上生出預兆。體内“元玉精斛”需要再蘊養一百九十六年,方能升品一階,用以煉化五行雜玉中的罡玉一流。
高高在上的旁觀者“歸無咎”心中一凜,随即疑惑;百年前甯真君也不過用了二百七十六年。自己打破圓滿極限,無論如何不當多于這個數字。
不過歸無咎低頭觀看時,卻見五位真君骈指朝上,默運玄功,同時執竹籌演算不辍,顯然推算并未停止。
方才省悟,一百九十六年并非定數,随着自己功行提高,這個時間還是能進一步的縮短的。
果然,那處于時間加速狀态的“歸無咎”苦練不辍,甚至修行中遇到的重重難關也如約而至,一切仿佛照見未來,絲毫不虛。
時光飛逝。
一年,兩年,三年.
終于,到三十年後的關口,“歸無咎”感應到的“元玉精斛”升品時間,從一百六十七年,瞬間突變成一百六十三年。
六十年後。變成一百二十四年。
九十年後,從九十四年變成八十二年。
歸無咎眉頭一緊,每隔數十年,所加速的時間不過隻在三五年年上下。按照這個進度,一百二十年完成,極爲渺茫。
就在此時,一道大關口出現,大大改變了原先的進化軌迹:
到了第一百零五年的時候,“歸無咎”終于積累了足夠的底蘊,順利進階金丹二重境。元玉精斛升品所餘時間也瞬間大變,從六十三年變成二十一年,足足減少了三分之二。
五年之後,一百一十年整,心中感應尚餘十五年;
一百一十四年後,尚餘九年;
一百一十九年年滿,尚餘二年有餘;
修煉一日有一日,終于運轉到了一百二十年的第三百六十日,此時,尚餘.
六個半月。
到了這一刻,那旁觀者“歸無咎”,縱然面容平靜,但誰敢說心中無有波瀾?
最後,“元玉精斛”完成進化的一刹那,時間鎖定在第一百二十一年的四月十七日。
就在“歸無咎”丹田中元玉精斛形态變化的一瞬間,光影俱散,五位真君一齊停手,蓮台落下,沸水重新化作青石。石台邊緣,痕迹俱消。
兩個“歸無咎”合而爲一,由推演回到現實。
恍如初見之時,又是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
沈真君剛要開口,梁真君已搶先一步發話:““可惜。但約定如此。盡管相差不遠,但休說是一百多天,就算超過是一天,也不能作數。”
聲音冰冷平淡,猶如座下青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