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天石面皮一動,遲疑道:“歸兄?”
窒住瞬息之後,周身氣流歸于順暢,歸無咎淡然道:“蕭兄有何見教?”
蕭天石略微沉吟,終于還是單刀直入問道:“歸兄果無恙否?在場的諸位,在各自門中地位都幹系匪淺,若是歸兄有些小恙,還是要及時調理的好。我幽寰宗忝爲地主,若歸道友有什麽需要,但請吩咐,無有不從。”
歸無咎一拱手,面含微笑道:“謝過蕭兄好意。蕭兄所言不差,接下盈法宗‘日’‘夜’轉輪經一擊,如孤舟起伏于海潮,草木卷飏于飓風,氣息浮湧不能自主。我等平輩之中交手,向來是目中無人慣了的,極少能體會到這種無法主宰命運的無力感。若是諸位有意,大可以每隔一個時辰之後,依次和明兄交手。相信這對諸位而言,是一次難得的體驗。”
這最後一句,似是戲谑,似是自傲,深可玩味。不過除了林雙雙外,在場的都是人精,自然能夠明白歸無咎言下之意。
明選烈在結丹前夕的境界,《混元陽符經》和《萬華郁冥經》乃是每半個時辰一輪轉;不過現在升入“金丹”境界之後,陰陽輪轉時辰相應的也提升了一倍。
尹九疇等人聽了歸無咎此語,再三品味,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下來。
僅僅是“氣息浮湧不由自主”麽?
這副姿态,果真是一股自傲不經意間的流露,還是精心設計的故弄玄虛?
若是他們接《日》、《夜》二經全力一擊?誰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盡管殿中諸人均知曉,同等境界之中接下盈法宗修士全力一擊,堪稱驚世駭俗;但是對于此舉的意義,這些人認識深淺也有細微差别。
相對而言,蕭天石、張宏辯、杜念莎所受震動不算太深;尤其是杜念莎,她經過短暫的驚詫、懸着的心放下之後,此時忍不住喜形于色。經由紅雲秘境一行,杜念莎對歸無咎了解逐漸加深,不但是實力上的,更是選擇和判斷上的。
以道法而論,她也是知根知底的,深明接下盈法宗神通一擊是何等奧妙;但以人心而論,他選擇相信歸無咎。
現在看來,果然是虛驚一場。
而林雙雙和巫景純等,卻又和蕭天石等人不同。隻因辰陽劍山和原陸宗、藏象宗三派對于其餘諸派道法了解極深,反而心中之震動,凝肅,疑問,似久久不能釋懷。
若向尋常人講述《日》、《夜》二經所蘊含之理,極易教人當做集中全身法力一口氣打出的神通法術。使完神通之後,一段時間内全身脫力,無了再戰之功。
但是若是隻是如此層次的義理,九宗之中,甚至下界一二等宗門,皆不缺乏此等神通,又何足成道?就算是這一流的法門攀升到極緻,也絕不敢放出大言,同等境界,一式之中,無敵于天下。
畢竟,你一身丹力再高,高得過軒轅懷?
事實上,《混元陽符經》、《萬華郁冥經》二法精義,不在于“集中”,而在于“超越”。所謂“意法天地之先,壁立萬仞之前”,尋得同等境界極限之後,示以過去,明以将來,在相反相合之中,超越現在的自己,再邁出半步!
這半步哪雖隻是一絲一毫,但隻一步邁出,就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若是有人“幾乎”和盈法宗真傳弟子打了個平手那麽此人就是同等境界的真正極緻,足以俯視一切先聖先賢。
乘着着突如其來的沉默的當口,歸無咎也在消化着自己的所得。
體内元玉精斛之中,一枚金丹矗立在正中心,似乎被從修士體内取出來之後毫無變化,但是以歸無咎的眼力,卻能夠看出此丹的體積,實際上縮小了不到千分之一。
這枚金丹乃是星月門剿滅華氏之後,歸無咎随手所取的其中之一,目前所用的這一枚品質甚低,隻是一位斷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原先輪值華氏山門巡衛一職,華氏元嬰長老被解決之後,此輩半刻鍾内就被屠戮殆盡。
歸無咎此時對于元玉精斛的煉化,已經到了運化由心的地步,丹力旋煉旋取,并不需要再提前煉成丹液。
歸無咎暗暗感歎,交手之際,這股天地倒懸的壓迫感,山河破碎的絕望感.僅僅是由于這“千分之一”的差距麽?
一點即全部,一瞬即永恒。這種感覺,很玄妙。
這一式之後,歸無咎對于道法層次之間的變幻躍遷,理解又提高了一層。
原來,在剛才的鬥戰中,歸無咎感到自己即将抵擋不住的一瞬間,元玉精斛緩緩運轉,當中虛丹丹力作爲預備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堪堪彌補了那看似一線、卻又無限邈遠的差距,勉強打了個平手。
由于自身全部丹力處于僵持糾纏的狀态下,本身有若凡軀,原本那多出來的“千分之一”的丹力,足以使歸無咎受創月餘。是否會傷及根基,也隻在兩可之間。
歸無咎知道,盈法宗真傳,到了足以競争五百年之會的程度,功行大緻相若;一擊之力,乃是比圓成之限高出半絲。若要再走出第二步、第三步,屬實難能,曆史上幾乎唯有寥寥數位天尊大能才能做到。
因此這所謂的“千分之一丹力”中,到底是明選烈超越境界極限的“那一絲”所占多數,還是自己距離真正的圓滿之境所占爲多,其實還是兩說的事。
歸無咎自忖靈形境一千五百法已趨完滿,若是軒轅懷能夠和明選烈一擊之中近似打成平手,那麽剛才所體現的差距,多半便是越衡宗《通靈顯化真形圖》未曾完道的一點缺憾,非人力所能及。
這一場戰鬥并沒沒有遺憾。須知歸無咎魔丹丹力之精微入化,如果以此作度量的工具,所能得到的答案勢必更加準确。
但出于其他的考慮,歸無咎并未選擇魔丹丹力,而是仰賴丹田中元玉精斛。
除了立在遠處木杆上,似乎正在手舞足蹈的異人“元元”外,其餘諸人看似人人都處于神馳天外的狀态;但是其中暗流湧動之處,卻又不爲人所知了。
譬如此時,符凝錦右手輕挽,眸中目光投射在腳尖之前二三步處,看似異常平淡;但隻有真昙宗内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這是他精氣神最集中的時刻,唯有破境、鬥法、悟道三事之前,才能見到他這副姿容。
此時尹九疇、巫景純、楚丹青等五人明顯神色有異。觀其眉目變化,似乎又是意動,又是遲疑。
原來,符凝錦和尹九疇、辰陽劍山四人的神意交流,已經在醞釀着祭出一道不合常理之着。
楚丹青神意傳念道:“若符兄所謂‘以進爲退’之說成立,那麽他既然和明選烈交手過異常,一定是不會再度出手的。”
符凝錦嗤笑道:“呵呵,‘氣息浮湧不能自主’,這話是他自己說的,又不是我等逼他說的。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或許他隻是圖一個漂亮話,沒有想到我等竟然步步相逼,那是他自己行事失措,于我無涉。”
巫景純面色變幻不定,他對于自家老師有着絕對的信心。在他看來,歸無咎必定已經受創,隻是損傷在内而不在外,再加上以秘法掩飾,所以不大看得出來而已。此刻落井下石,難免教人看輕了。
符凝錦再勸道:“諸位之意,符某心中早已知之。隻是符某聽說,劍修于名實之道,通透明澈遠勝于旁人。方才之事,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諸位如果不去戳穿,則假作真時真亦假。到時候對于我三家之威望有何等影響,諸位可想明白了麽?”
巫景純等四人心中一凜,若是如此,一旦出了這紅雲秘境,用不了多久,九宗俊傑中歸無咎的名望便能與軒轅懷并駕齊驅。
這顯然是不可接受的。
尹九疇一直默然無語,此時突然冷然出聲道:“這惡人由尹某來做便是。”
默運功行完畢,已經過去足足兩刻鍾,四下裏依舊是一片寂靜。
歸無咎眉頭微皺,難道對方真的如此沉得住氣?
以進爲退;
願者上鈎。
他精心謀劃出一種場合,竟并未如願不成?
就在他感慨人心難測之時,尹九疇的聲音突然又打破了場中平靜:“歸兄接下明道友一擊,若是小受損傷,功行有缺,理應善加調理。”
此時尹九疇的聲音一反平日的孤高陰冷,反而甚是溫潤,不明就裏的,不免以爲他是歸無咎經年好友。
歸無咎心中精神一振,但面上絲毫看不出什麽,微笑道:“歸某确然無恙。”
此語一出,尹九疇目中有如冷電劃過,平平淡淡的道:“若果真如此,尹某願向歸兄請教高明。”
杜念莎大急,她天資聰穎,方才也漸漸想通了。歸無咎率先挑上明選烈出手,那麽多半意味着此次紅雲小會便隻出手這麽一次,乃是個以進爲退的計策。
這時見尹九疇仍舊不放過,連忙上前一步,高聲道:“歸師兄雖未受傷,但元氣損耗甚巨,一時三刻不便作戰。”
歸無咎拽住杜念莎衣袖,調勻呼吸,直視着尹九疇雙目銳芒,平靜的道:“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