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之勝負實在出乎絕大多數人預料。所謂百年韬晦,一朝破壁,也不過如此。
自華思南以下,人人拱手道賀。但其中幾人真心,幾人假意,就難說的很了。
言玄石雖然一不留神栽了跟頭,但衆人均知此戰遠非他真實水準。
據聞言玄石“虛生半月輪”神通有一壓箱底的絕着,八十一枚“金芙子”内外成陣,生生不息,和四大神通中“萬取一收”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圓整全面猶有過之。
此法共分爲四重,八十一熔煉爲二十七爲第一重,二十七熔煉爲九位第二重,九化爲三爲第三重,三歸爲一爲第四重。但事實上第四重“三元歸一”早已亡佚,萬法歸一的精妙之處不得傳襲,否則此術之高明,足以自開一宗。
這道法門言玄石雖隻修煉道第一重,但已足以使他丹力即将耗盡時恢複足足五六成功力。這也是他有信心對付“空蘊念劍”的把握之一。
但這并不意味着歸無咎是投機取巧成功。因爲言玄石雖并不以丹力雄渾見長,若要以多出五六成的丹力正面磨掉八十一枚“金芙子”,在場之人除了艾無悲、華思南,也并無第三人有把握做到。
華思南目光逡巡,聲音清健有力:“還有哪一位兄弟意欲一争席位?”
諸人俱是一怔,這才省悟言玄石既然敗走,艾無悲第一,華思南第二,原集平第三,華思顔第五。這“宗家十二子”中第四的位置,卻空缺了出來。
如艾無波,原集成等人,雖然挑戰失利,但其實自身實力和十二子中排名靠後的幾位隻在伯仲之間,也是有氣度傲骨的,自然不願意行事反複,平白遭人恥笑。
但功行隻在第三等、原本無甚機會的幾位邊緣人物,此時卻有些意動。虛名在前,愈是曾經求之不得之人,此時就愈加不免于心劫。
艾無悲淡然道:“既然如此,這第四席空着便是。”
在他看來,名義上是十二子也好,十一子也罷,并不重要。但總歸是甯缺毋濫爲上,若混入不相幹的人,卻平白成爲笑柄,拖累了“宗家十二子”的招牌。
到那時,他這個十二子之首,還有多少分量?
原集平微笑道:“依我看,這第四席空缺不得,要空也是空第三席。”
華思川、言玄玉、神清竺等其餘諸族之人心中詫異,既然要空出一席,第三席和第四席又有什麽分别?原集平舍三而就四,卻太過穿鑿刻意了。
盡管依照事先估量,探花之位本該是言玄石所得,原氏兄弟位列四五。但眼下既然形勢有變,這第三席當座則座,難道還要虛留其位,給言玄石賣個好不成?恐怕言氏未必領這個情。
原集平和乃第原集峰大不相同,氣度清徐迂緩,有名士之風。他将衆人神色看在眼裏,微笑道:“衆位誤會了。原某功行和集峰隻在伯仲之間,平時演示神通,沒有一兩個時辰難分高下。思顔兄既然勝了集峰,自然也算是勝過了在下。”
“這第四把交椅應當由思顔兄來坐,在下忝列第五便可。”
原集平此言一出,那些原本打着渾水摸魚心思的人立刻望而卻步。第四和第三雖然隻是一名之差,但意義卻差别甚大。三鼎甲的位次,哪裏是那麽好觊觎的!
看來探花之位空缺,已成定局。
原集平走到第五席歸無咎面前,作了一個“請”的姿勢,和聲道:“請思顔兄第四席落座。”
歸無咎細細一思,和原集峰交手是他場面控制的岔了。但他既然做了,就有底氣接下,絕不會畏首畏尾。當即沖原集平笑着一颔首,起身交換座位。
對歸無咎來說,所謂“宗家十二子”排名第四第五,其實無關緊要,最關鍵的是,結合原枕溪那日消息和舒永延飛書中那個“中”字,三個“覺迷望氣”名額似乎其中有一個出了變故,自己占了華氏四人中排名第二的位置才穩妥。
若其餘幾支果然遵守規矩,族中機密未曾洩露,那麽今日之會,已經算是塵埃落定了。
華思南見諸人論定次序,自家也往次席上去。
“二哥,六弟,原兄,且慢。”
第六席上華思川突然站起,在三人落座之前及時出聲。
華思南道:“依我看原兄之議甚好。四弟有何高見?”他顔色雖然和悅,但歸無咎卻從中聽出一份别樣的沉重,似乎無形的警告。歸無咎心中一動,作爲華氏這一輩中地位最爲超然的一人,華思南顯然知道的更多。
華思川此言,明顯是正告華思川勿要搞出什麽幺蛾子。但歸無咎卻知,他并非有意偏幫自己,而是站在宗族的立場上維護“賞秋宴”的秩序。
華氏諸子,華思南的位置和其餘所有人都不同。
華思川深吸了一口氣,頂住華思南壓力,故作輕松的道:“以思川之見,既然事先立下“宗家十二子”的名頭,到頭來短缺員額,終究不妥。若消息傳到流脈百家那裏,未免恥笑我六族無人。”
作爲華氏骥尾,風君笑适時捧上台階道:“那想來思川兄是有成策在胸了?”
華思川笑道:“不敢當。在下這法子說起來其實甚爲簡單,不過是名實相符而已。在場未入席的諸位誰人功行最高,誰便占得最後一個名額。”
此語一出,所有人目光齊刷刷的看向原集峰。
原集峰雙眼一眯,道:“在下既敗在思顔兄之手,若依舊占了一個名次,卻于道理不合。再者說,即便是以功行論高下,也當是言玄石得了此位。”
華思川搖頭道:“不然。自六弟成爲‘宗子互易’人選之後,他這數十年來和六族同輩明顯交往得少了。此次他功行大進,一鳴驚人。事先誰能料得到?”
說道此處,華思川環顧四周。凡爲他目光所及者,無不附和。
華思川得意一笑:“以思川之見,峰兄一時不慎,輸了一着也情有可原。但言玄石與六弟交手,卻是有成例在先。此戰之勝負,卻無論如何不能诿過别處。”
“舉賢不避親。故而這探花之位,思川以爲六弟當之無愧。而四五位兩把交椅,依舊是屬于兩位原兄。”
此言一出,廳内外許多人交頭接耳。除卻少數面有不虞之色的,多半都是在點頭稱是。
歸無咎心中一動,華思川可謂長袖善舞。他這等安排,既賣了原氏一個人情,又把自己推到了言玄石原先的名次上,樹大招風。這份心思果然深沉。
但是隻要自己依舊位列華氏第二,那華思川此舉便于大局無礙。歸無咎心中暗道,莫非自己所料有誤不成?
艾無悲和華思南對視一眼,相繼點頭。
既然這二位都同意了華思川的見解,旁人更無勇氣反對。本屆賞秋會“宗家十二子”也就此塵埃落定,依次是艾無悲,華思南,華思顔,原集平,原集峰,華思川,華思明,艾無傷,言玄玉,神清竺,風君笑,神清芷等十二人。
艾無悲道:“諸位有飲宴之興的,盡管自便。無傷,無波會在此相伴。在下先行一步。”
但聞一陣風起,遁光飄忽,艾無悲已消失在亭閣之中。
十二子名額既定,門戶之側,有一個貌極機靈的小童,自袖中取出紙筆書寫了一陣,随後掏出一隻銅柱鳥兒,将符書插入鳥開口。按動機括,那銅鳥撲騰翅膀遠遠飛散。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大事既定,此時也無心再次多做逗留。隻是華思南身爲地主,自然不願草草了事,一意強留勸酒。
艾無悲可以我行我素,旁人卻不敢不給華思南面子。于是今日之“賞秋宴”,倒相當于将正事和虛文掉了個先後。飲佳釀而賞千月異景,其樂也融融。
酒過三巡,華思川突然滿斟一杯,走到歸無咎面前,舉杯相勸。
歸無咎心頭一突,暗道:“到底還是來了。”但表面上不動聲色,碰了一杯一齊飲了,微笑道:“四哥有何見教?”
華思川笑道:“六弟今日可是大出風頭。隻是有一樁憾事。六弟和峰兄,言兄的交手雖然精彩,但畢竟是神通法門各行其是,未免少了正兵相合的樂趣。我與六弟均是走的‘萬取一收’一流的路子,不如你我比試一番,以爲今日之宴助興。”
華思南皺眉道:“四弟……”
華思川一擺手,面上帶着自信的笑意:“隻是助興而已。‘宗家十二子’的排名已然塵埃落定,任誰也不會平生事端。無論誰勝誰負,六弟的探花之位是誰也奪不走的。”
歸無咎心中嗤笑一聲。隻是助興而已?無非是名實之辨的把戲罷了。
本來在旁人看來,自己擊敗原集峰和言玄石的過程就有幾分瑕疵。若是自己敗在華思川手上,在所有人——包括華氏的諸位長老-——的心目中,自己都不會是真正的探花。
華思南聽到比試無關于“宗脈十二子”排名,也就默不作聲。
歸無咎貌似全無芥蒂,欣然道:“我華氏忝爲‘賞秋會’東道,做些節目也是應有之義。便請四哥出手吧。”
華思川聞言五官一擰,瞬間讓人覺得有些别扭,但旋即又恢複原狀。歸無咎卻知他是自以爲得計,強自按捺心中喜悅而已。
由于二人同屬一家神通路數,故比試之法自然以“文試”爲主。
卻見華思川把渾身丹氣一凝,指間結成一道内裏熱氣交沖、外圍裂紋隐現的暗色一“點”,緩緩向歸無咎面前推來。
歸無咎微微一笑,依舊是依樣葫蘆。模拟風雷之變的無形氣機,反手擊出。
兩道氣機一旦觸及,便如烈火烹油,登時一股暴亂無序的變化,就要徹底崩潰。
就在此時,華思川,歸無咎如有默契一般反手丹氣凝形,将神通相擊的碰撞約束在一個大約碗口大的透明氣罩之内。
盡管當中氣機如同開了染坊一般混雜不休,但這等中和對沖之勢一旦開始便不死不休,最終哪怕隻餘下半縷氣機,也足以定下勝負。殘餘之氣到底屬于誰人,以在場之人的眼力可謂洞若觀火。
以此法較量高下,如果雙方神通精純有差,分出勝負隻在頃刻。若這神通之“種”精純相當,那麽這個消耗的過程就會變得甚爲持久。
二人心中各有打算,都自以爲勝券在握。
在華思川看來,歸無咎擊敗原集峰本不能作數;而再敗言玄石,卻是因爲他這數十年苦功,在功行上進益極大,是以言玄石一不留神,并未使出自家壓箱底的手段便宣告敗北。
而若是以眼下之“文鬥”手段較量神通之精純,華思川堅信,華思顔絕非自己對手。
而歸無咎卻另有打算。須知無論過程如何,一舉占據“宗家十二子”探花之位,也過于驚世駭俗了些。華思川主動挑上門來,到爲自己清晰展露修爲“底線”鋪平了道路。
若依真實功行,歸無咎當然可以輕松戰勝華思川。但是他又何必如此做呢?須知“華思顔”所精擅的,是“積空雲霆”、“上流回風”的風雷相生之變;而華思川所修的,卻是“五火成輪”、“積空雲霆”的雷火相生之變。
依照生克變化而論,可是華思川稍占便宜的。
盡管修煉到金丹四重境正反洞明的地步,神通生克變化已經影響極小;但小則小矣,卻并非不存在。
一刻鍾過去。
兩刻鍾過去。
随着時間的流逝,華思川的臉色愈發不好看。
俗語雲:“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五行氣罩之内,混輪之氣明明相互消殺,不斷減損。但這消耗的速度卻愈來愈慢,足足過了一個時辰之久,依舊有兩道即便是金丹修士也難以辨别的極微弱氣機在捉對厮殺。
由此可見,雙方神通精微之旗鼓相當,恰好到了完全難分高下的地步。
華思川終究也是要臉面之人,勉強一笑道:“神通有生克。喻諸棋道,先手和局,是六弟勝了。”
歸無咎這一回并未太多客氣,果斷接下話來:“四哥承讓。”
華思川既然親口認輸,“覺迷望氣”名額之争,就算徹底落下了帷幕。就算是華氏族中執事長老,也無顔再生枝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