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續道:“既然四哥選定這第六席,那思顔取了第五席便是。”
他話音落時,華思川正好坐穩了第六座。
驚駭、詫異、陌生的氣氛隻持續了短短一個刹那,絕大多數人都回過神來,目光齊刷刷的往原集平、原集峰兄弟二人望去。
第五席位,那是占了原氏雙傑的位次。
歸無咎跨上第一重高台,站立在第五席之前轉身四顧,沖着原氏雙傑露出一個和善微笑。
原集峰雙眉稍粗,但線條自成鋒芒,顴骨微突又并不礙眼。二者相合,構成一種别有滋味的冷肅氣質。此時他迎着歸無咎看似誠摯的笑意,心中一動。
原集峰回報以一個意味難明的笑容,緩緩道:“那我便與思顔兄搭搭手。”言罷右手高舉,五指箕張。似乎是模拟先前神清芷的手段,手指之間恍然如燈火點明,随後兩兩相連,構成六道絲線,行雲流水。
以相同年齡論修爲高下,原氏雙傑是遜了神清芷一籌;但隻論眼下功力深淺,原集峰顯然依舊要高出神清芷甚多。
原集峰把手一抖,六合變化化分陰陽,十二變,二十四變,三十六變,最終仿佛一張五彩斑斓、錦帕大小的絲網,神通運處,宛如實質。其玄也無微不鑒,其靜也通幽入寂。
這一着相當于縮小了規模的“四相歸一”之陣,猶如天網恢恢,朝着歸無咎當頭罩去。
但歸無咎見微知著,看破這一招奧義,卻不由愕然。
原來原集峰看似光鮮的一式,其中“赤文白水”和“五火成輪”的水火相生之變,其中竟有一絲不諧。以原集峰的功行,斷然不至于如此。
歸無咎不及細思,他原本有更直截了當的手段應對挑戰。但既然原集峰刻意手下留情,自己卻不能視而不見。
依樣葫蘆,手中丹氣揮灑凝形,以元光化形的手段拟畫風雷之變。
歸無咎二指之上明明空無一物,但旁人觀感中卻偏偏覺得有莫名之物正反遷流。除此之外,更有一道道異響似乎由遠處傳來,映懾穹隆爲動。
他這虛假的“風雷之變”比真正的神通相生之法賣相更佳,分明達到了“萬取一收”之道在四重境中的極限。
這一道無形之氣和原集峰縮小數倍的“四相歸一”錦帕交擊,摧枯拉朽般将之洞穿,餘勢未絕,正朝他面門而去。
原集峰明顯未料到歸無咎這道神通精微至此,此時他再作法抵擋也已經稍顯狼狽。索性使了個遁術晃了一晃。
在旁人看來,好似原集峰立在原地未動,歸無咎的神通法意從他身體裏穿透一般。
這一道混凝之氣轟擊在背後青石地面上,饒是亭台内一草一木皆有陣法加持,整座殿宇也不由得轟然一震。
原集峰眉頭一皺,不想華思顔神通進境居然到了這一地步。以方才這一擊顯露的功底,就算仍舊非自己之敵,所差也不過是一線而已。早知如此,自己隻需稍稍留手半分便可,卻無需漏出如此大的破綻。
将這些念頭收起,原集峰拱手道:“恭喜思顔兄占據這第五把交易,是原某輸了。”他語氣平淡,似乎隻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六族之衆皆愕然。
修得四大神通第一等“博通相融”境界的俊傑原集峰,就這麽敗了?
歸無咎見原集峰神色有異,但卻絕非失敗之後的沮喪失意。回想華思顔記憶中的點點滴滴,瑣碎細節,不由恍然大悟。
原來華思顔之侶原枕溪,本就是原集平、原集峰同胞兄妹。當年在原枕溪拜入華氏華元臻門下之前,原集峰便是她啓蒙之師,對這小妹甚爲寵愛。
原集峰是個外冷内熱的性子,盡管原枕溪尚在靈形境時便脫離了族門,甚至連“集”字輩姓名都更改了,自此長居于華氏山門。但原集峰對于小妹的照拂之意,卻并未減少幾分。
先前歸無咎和原氏兄弟目光相接,本意是鼓勵其盡管放手挑戰;不想原集峰卻會錯了意,以爲歸無咎是要他看在其妹的情分上,稍稍留手。盡管此舉于他道念不合,但他依舊毫不猶豫的這麽做了。
歸無咎很快便将事實猜出個七七八八。
不過聽聞四周竊竊私語之聲,更兼看到華思明“恍然大悟”的憤恨眼神,歸無咎立刻意識到,這第五把交椅不是那麽好坐的;得到原集峰這便宜大舅哥放水,自己看似撿了天大便宜,但恐怕排名之争還要另起波折。
果然,言玄石見狀精神一振,上前大聲道:“思顔賢弟奪取這第五席,可有些難以服衆。言某人不得不請教一二。”
原本席間其他人就在懷疑華思顔和原集峰這一交手有甚貓膩,此時言玄石“難以服衆”四字一出,無不暗道“果然”。
繼而許多人憶起華思顔和原氏關系,不由暗罵,這華思顔靠着女人爲自己博得臉面,當真無恥之極。所幸有言玄石看不過眼,要出手主持公道。
但是這樣一來,言玄石原本是有望和華思南一争榜眼的,此刻卻爲了第五席出手相鬥,道着實是可惜了。想到此處,諸人對言玄石之剛直秉正,無不心生敬意。
想到這裏,諸人蓦然驚覺:如非意外,華思顔和言玄石的這場争鬥,等若是取代了言玄石本來和華思南争榜眼的壓軸一戰。既然如此,還是不要過于乏味才好。
這個念頭一生,六族諸子弟卻又暗暗祈盼“華思顔”有幾分真才實學才可,千萬不要一擊即潰,教今日之宴掃興,少了一場談資。這種矛盾的念頭一旦産生,就缭繞不去,順帶着看向歸無咎的目光也奇詭了起來。
言玄石此時卻如釋重負。答應了神清竺囑托後的這一個月,他心中憂慮時時刻刻不能放下,徹底失去了修道人的灑脫自在。戰勝華思顔本不足挂齒,最關鍵的師出無名。若是華思顔隻志在靠後的六、七、八、九席,自己故意上前挑戰,實在大違常理,幾乎與故意尋釁無異。
何況華氏數脈關系錯綜複雜,任何一枝葉輕易得罪不得。若非神清竺再三相請,他是決計不會答應的。
但是現在,“華思顔”和原集峰公然作弊,那麽自己頂着主持公道的架勢出手挑戰,卻得到了一個絕好的借口。
“華思顔啊華思顔,你便是演戲也演得逼真一些。你若是和原集峰辛苦切磋兩刻再小勝一着,我也無法無此名正言順的出手。”言玄石心中暗道。
華思南眉頭一皺:“六弟?”
原來言玄石出言挑戰,歸無咎卻似不聞不問,在第五座之前,轉身坐下!
歸無咎嘴角一彎。入得“賞秋會”之後,言玄石精神面貌明顯教其餘諸修消沉幾分,對此他早已洞若觀火。此刻他心情變化猶如堅冰解凍,烈焰焚天,這轉變實在也太大了些。
誰布下的這枚棋子?是華思川,還是華思明?
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歸無咎淡然道:“既然言兄要和思顔分個高下,那咱們就搭搭手。”看歸無咎這副架勢,居然是要坐在那裏和言玄石交手!
此言一出,不僅二三重階上之人摸不着頭腦,就連已然坐上十二座席的數人,都面露訝色。
“賞秋會”宗家十二子的比試到了現在,都是指掌間的“文鬥”,風雅則風雅矣,卻不免有幾分不過瘾。
追根溯源,自然是由于絕大多數人都是在“上流回風”等四大神通、三重道途之中打轉,個中高下,自然極易辨明。而本來最有可能全力一搏的四位三重境修士,又因爲神清芷的獨出群倫而胎死腹中。
但言玄石所修煉的神通,卻不在四法其列,而是另外一種威能宏大、法理精深的外道神通,名爲“虛生半月輪”。因此言玄石若要與旁人交手,那便要實打實鬥上一場的。
故歸無咎“搭搭手”之說,不知從何說起。
所幸歸無咎并未教他們久等,就果斷出手,交出了答案!
隻聽他道一聲“言兄小心”,一道白茫茫的光柱,随即便從他二指之間射出,竟宛如一道“氣劍”神通。
但是這道“氣劍”光華,一來過于樸實,灰蒙蒙、慘淡淡,杳渺稀疏;二來也太粗大了一些,就像憑空伸出一根長達數丈的燒火棍,直抵言玄石胸口。
眼力稍差之人不免搖頭歎息,這“華思顔”不以自己得心應手的功夫對敵,卻使出這一道旁門神通,妄圖出其不意,實在是走錯了路。“道術相須”之下,每一人的本命神通都嚴謹無比,豈是任意旁門雜術所能攻破的?
但艾無悲,華思南,原氏雙傑,乃至親受此招的言玄石,臉色同時變了。
“華思顔”哪裏變招了。這一式看似“氣劍”一般的長長燒火棍,其實是無數球狀氣團連綿不斷,首尾相續,方才形成這種異象。而每一道氣團,和先前與原集峰交手時的那一招并無不同,依舊是“風雷相生”的神通變化。
隻半個呼吸的功夫,這歸無咎一連激射出近千道氣彈連珠,且每一枚後發之珠其速度之快、丹力之純都要比前一枚略勝半分,這般如重浪高疊般層層遞進,轉瞬間近千道凝練質實的神通之力沖到言玄石面前,幾乎便是一箭穿心之勢!
言玄石把手一搓,雙掌合十。兩枚拇指一捺,一枚杏仁大小,半金半白,半虛半實的異物,抵住歸無咎來襲之勢。同一時間,地上“叮當”“叮當”的異響不斷傳出,不數息就跌落了十數枚之多。
細觀此物,和切成一半的銅錢無甚分别。
星月門八象七法體系之外的神通,多半是借助外物成就。沈林心之“劍骨玄兵”如此,言玄石之“金芙子”亦是如此。
依托八十一枚“金芙子”所成就的神通“虛生半月輪”,單修陰陽之變,分屬五行之外,樸中見真,不可謂不高明。
“金芙子”的半圓之體是實相,而以丹力法力氣機所成就的另外半圓是虛相。将一身丹力盡數煉在“金芙子”之上,虛相實相相合,融成一圓,可謂陰陽得宜、自呈妙相。
用作殺伐之道時,此物之犀利不下于飛劍;而用作防守之樞機,若要擊破此寶,非得将當中氣機磨盡不可,除非雙方丹力差距甚大,斷難做到。
譬如現在歸無咎的空濛氣機和金芙子正面對拼,所消耗丹力實要比對方多出五六成-——這已經是歸無咎神通法門甚爲高明的情況下。
若說此法門唯一的缺點,便是零散爲八十一件,失了歸一之旨。
眼前之景象,其實頗爲滑稽;言玄石似是凡間一滿藏錢币的貨郎,但襟袖破了一個大洞,是以所藏的銅錢不住的掉落在地。
不過,但凡對言玄石“虛生半月輪”神通有幾分了解的人,此時何啻于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
這才幾個呼吸功夫,言玄石八十一枚“金芙子”已有一半被抹去氣機,跌落在地!難道大家都看走了眼,此人數十年來竟果真修爲大進?
言玄石自己倒是甚爲鎮定,他堅信自己功行在對手之上。
現在這副情形,隻是“華思顔”策略如此,一上來便如天河決堤一般卸出全部丹力,以期一口氣将自己打倒。對方愈是采用這種極端的戰法,便愈加說明其并無把握戰勝自己。
按他心中估計,至多耗去六十枚上下的“金芙子”,便能耗盡華思顔丹力。到時候自己随意拈上一枚,便能将他擊倒。
或許是由于月餘以來心境變化的緣故,言玄石對于自己的自信着實有幾分盲目,竟未細數落地“金芙子”數目多寡。
又過了數息,言玄石蓦然發覺,廳内衆人不知爲何齊刷刷的看着自己,眼神怪異。心中方覺得有幾分不妙時,隻見手中這一枚“金芙子”氣機磨盡跌落在地,卻并未有下一枚遞補上來,一身丹力立刻虛脫。
言玄石腦中“轟”地一炸,登時駭得魂飛魄散,額頭冷汗流出,身子本能般的往後一仰。
好在歸無咎長劍虛影亦恰到好處的收手,隻将言玄石胸口衣襟刺破,在他精壯肌肉之上淡淡劃過一道痕迹。
“言兄承讓了。”
言玄石但覺一陣恍惚,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默然半晌,大袖卷起地上“金芙子”,獨駕遁光馳走,轉瞬間便在空中便化作一個米粒大小的黑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