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縱橫百丈的玉華坊,坊門和日常營生之所,不過是巷道兩側的兩道門戶。巷道盡頭轉過兩道門,内園中别有洞天。
在這隔絕内外的二門之間,茂樹蔭蔚,垂條成簾,遍布于十餘丈長短的曲折小徑。小徑兩側幽草蔥茏,零露豐潤,溢出一股别樣生機。
這短暫過度的出口處,是一粉牆黛瓦的月洞門。
迎門可見,眼前俨然是一處方圓四五十丈的廣闊明堂。金阙在中,銀台環拱,修竹間錯,玉階分列。丈許高的山石五六座,流水汩汩,叮咚悅耳。三進廳堂内,數十紫案羅椅參差排列,人影攢動,高朋滿座。
歸無咎從這圓形側門邁入。他似乎并未注意到,這月洞門彩檐之上,挂了一盞光影迷離的銅燈。
這銅燈六方柱形,每一面皆有紋飾。镂刻精奇卻又極不起眼。就在歸無咎跨入廳堂大門的一瞬間,此燈無風自動,輕輕轉動三周。
在明堂外圍的角落中坐有一人,似是無意間擡起頭,瞟了那銅燈一眼。
堂内諸人見衛正星攜客至此,均起身相迎。
當頭的是一個着高山冠,麒麟袍的鶴發童顔老者。他精神健旺,笑容幾乎溢出嘴角,高聲道:“歸道友身爲器道真人門下高足,一年之前爲餘玄宗救回破浪錐。仙市百坊,何人不知?這等少年俊彥,老朽是極盼一晤。可惜緣铿一面,直至今日。幸會,幸會。”
歸無咎連忙遜謝。
衛正星介紹道:“這一位是六合宗護法八真之一的焦诜圖焦長老。焦長老是六合宗的傑出人物,現在已然是金丹三重境修爲,百年之内有望成就元嬰。”
焦诜圖連聲道:“衛道友太擡舉老夫了。六合宗傳承畢竟不能和玉京門相比。并非過了“知止”一關便能高枕無憂的。”
隻是他口中雖然謙遜,臉上紅光卻益發锃亮了,顯然是難掩得色。
緊接着是一個約莫五十多歲、面色白淨,身着大褂的老者,此人名爲何雨圭,乃是二等宗門“焚門”的護法長老,竟也是金丹二重修爲。
似這等一一招呼,通報寒暄的,共有十餘人。雖除了焦诜圖、何雨圭之外,并無第三個金丹一重境以上者。但其餘之人卻皆是二等宗門在中曲島北市的門面人物,這也足夠出人意料了。
除了這十二位金丹修士之外,剩餘靈形修士尚有二三十位。這些人多半是某位金丹修士的門人親眷,也有數人是刻意到這荒海中曆練一二。歸無咎并不與之一一見禮,遙遙一抱拳也就罷了,心中卻暗暗盤算着這中曲島上的形勢。
突然“哼”的一聲鑽入耳中。歸無咎蓦然擡頭。
隻見這一群靈形修士正中,有一頭戴玉葉冠,身着深色瀾衫的華服青年,對着歸無咎大剌剌的一抱拳,毫不掩飾目中的敵意。
這人鼻梁貫挺,五官周正,面容也算英俊。但下颌過尖,嘴唇略薄,看面相就不是個易相與之人。
歸無咎瞥過一眼,這人元光華潤凝實,遠遠超過周圍這一群靈形修士,幾乎可以和越衡宗的外門弟子相近,不用想就知道是個有幾分傲氣的人。隻是面上卻并不理會,隻将他完全無視,随着衛正星等入席。
這片廳堂外寬内窄,猶如扇面,雖然内外通透,卻又隐隐約約分爲三重,每一重以一道弧形階梯作爲分隔。
最内一重面積最小,僅設四席。衛正星、歸無咎分賓主坐定,焦诜圖、何雨圭二人相陪。
中間一重設十席,乃是其餘十家二等宗門的金丹一重修士。至于最外圍面積寬闊的一重,卻是二三十個靈形修士。
實則最内一重當是元嬰真人的座席。但張舜府、皇甫清雲等人并不在中曲島久駐,不過三月之後便返回容州。而破了“知止”一關的金丹修士本身便可算作未來的元嬰真人,自然便占了這個位置。
端坐席上,歸無咎對衛正星設宴的目的已經了然于心。
北市百家之中,除了玉京門、白龍商會、破滅盟之外,尚有十八家二等宗門。至于剩餘八十餘家坊門,每一家都是由結爲友盟的三等宗門聯合占據。
一個容州荒海之外的客人,乍一聞五等宗門之制,下意識的會以爲二等宗門勢力受一等宗門節制,二者關系較爲緊密。而遊離于五等宗門之外的破滅盟、玉京門等勢力,和二等宗門之間的關系就要疏遠一些。更何況如輕車門、九簾殿等宗門,和餘玄宗有着明面上可見的合作關系。
然而眼前景象說明,事實并非如此。
自己眼下算個敏感人物,是餘玄宗和玉京門等三家争奪的焦點。随着自己在主客位上落座,這十二家莅臨此會的二等宗門,等若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們是這一頭的。除非玉京門對其隐瞞身份,刻意制造錯覺。
但是這種詭詐險着隻能在非常之時使用,在一個苛刻的時間差内兌現價值,卻絕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場合。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等展露拳頭大小的舞台,玉京門能夠糾結的勢力都在此處了。決計不會有第十三家玉京門這一方的勢力,無故不至的道理。
衛正星一拍雙手,高聲道:“上酒。”
五六個呼吸功夫,兩側廊道之外,十幾個紅巾短褂、身形粗壯的八尺大漢魚貫而入,人人抱着一隻三尺見方的六足蟬紋大鼎。這些力士将大鼎置于每一個座席之前,拱手退下。
歸無咎倒是略有幾分意外。宴飲之上若有美酒進獻,多半是姿容出衆的淑女,手持精緻的玉盤、酒壺呈上。若是人人飲用這一大鼎酒水,卻不是鍾鳴鼎食,而是酒囊飯袋了。
那華服青年見歸無咎面露驚訝,立刻一聲嗤笑。衛正星對那青年作态假作不知,笑道:“這是去年本門龔真人坐鎮中曲島時攜來的“藏虛仙酒”,正好請歸道友品鑒。”
侍者上前一一揭開鼎蓋,這才發現,這蟬紋大鼎内部竟是類似于冰鑒的結構,一隻尺許方圓的小釜暗藏于大鼎正中,釜中玉露盛滿,通體透明而如膠,散發出沁魂入骨的醇厚馨香。看來這就是衛正星所言的“藏虛仙酒”了。
如此醇郁的香氣,揭開鼎蓋之前竟未有絲毫逸漏。也算極爲難得了。
小釜與大鼎之間的廣大空間,盛滿半鼎綠液,一看就并非能夠飲用之物。四個角上嵌入四個瓷碟,碟中盛滿紅、綠、黑、灰四色碎末,外形頗似丹砂。每一碟内置一小匙。
歸無咎眉毛一挑。
衛正星笑着解釋道:“這“藏虛仙酒”是容州仙門中排名第一的名酒。隻是其性凝實,五味藏于虛寂。聞起來酒香雖厚,但直接飲用卻寡淡如水,無甚滋味。須以“四佐燒煉”的溫酒法激發酒性,化虛爲實。”
這小釜與大鼎之間的綠液名爲“琉璃火”。形如水而名之爲火,是因爲在其中依次添加四種礬砂,這綠液冷熱便會劇烈變化,溫度最高時不下于烈火,正能催發藏虛仙酒的酒性。
先加三勺紅色的赤倫沙,琉璃火由溫轉熱;半刻之後再加二勺草岚砂,火性由熱轉涼;半刻之後再加一勺息宸砂,火性由涼轉冰;又半刻之後再加一勺白晶砂,火性由冰急轉爲極熱。反複熬煉變化,“藏虛仙酒”的滋味才算是成了。
這第一名酒的妙處還不止于此。第一個輪次丹砂分量多少、時刻長短那是千百年調試出來的最佳次序,絲毫不能錯亂了。但酒成之後再飲,飲者卻可任意添加四種丹砂于“琉璃火”中,如同添柴于爐竈,各随心意。“藏虛仙酒”也随之滋味變化無窮。
聽衛正星解說完畢,歸無咎一點頭,随着衆人動作,往那“琉璃火”中添加了三匙紅色丹砂。果然綠液轉眼間就有翻騰之勢,溫度肉眼可見的迅速上升。
那華服青年高聲道:“須知“藏虛仙酒”乃是容州仙門第一名酒,無論是否飲過,對“四佐燒煉”的溫酒術總是清楚明白的,非如此不足以稱見聞廣博。”
歸無咎淡然一笑,他卻沒空和一個閑人置氣鬥狠。
何雨圭似是打圓場般的笑道:“荒海廣袤之地,合該爲諸派共分其利。如果哪一家起了獨自吞并的心思,必定難以成功。”他此語一出,其餘十來家的金丹修士都随聲附和。
歸無咎微笑着一點頭,并不回應;何雨圭也是矜持一笑,不再言語。雙方都是點到即止。
何雨圭此言并非尋求歸無咎認同,或者要求他表态。其實隻是表明立場:他們對今日宴會的目的心知肚明,是明确、自願站在玉京門這一邊的。算是堵住了歸無咎心中可能的疑慮。
閑話片刻,四輪藥物添加完畢,“藏虛仙酒”的酒香也愈發濃郁起來。
焦诜圖撚須一笑道:“尊客請用。”
這時那華服青年又大聲道:“藏虛仙酒這等名酒,随着礬砂調度,嘗過百變滋味才算是登堂入室了。首次飲用者,恐未必能盡識其中奧妙,多半隻是暴殄天物而已。”
歸無咎充耳不聞,紫霞觞滿斟一杯。先輕啜一口,複一飲而盡。
衛正星笑問道:“滋味如何?”
歸無咎暗自評判,這藏虛仙酒醇中顯滑,厚中藏變,滋味堪稱輕重如意,百味流轉。果然不愧容州第一名酒。但論及品質之高與純,終究不如“霧簾綢”之堅勁磅礴,後力無窮。
将紫霞觞輕輕放下,歸無咎淡然道:“尚可。”
實在吃不消。一天沒睡太難受了。先一更,不超過三天,以後有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