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險峰相峙,遙逾千丈。兩峰之間,似乎有一道蛛絲般微不可察的痕迹相互勾連。走到近處方能發現,一根黢黑鐵索,自一峰山道的盡頭遠遠連接過去。自那鐵索朝下望去,白茫茫灰蒙蒙深不見底,令人神魄爲之撼動。
一個青衣素袍、白襪芒履的英挺青年,在這鐵索上悠然前進。他身形雖然飄忽,但步履凝實,眼神幽邃,看似不但履險如夷,反而還心馳他處,若有所思的樣子。
歸無咎今日午後和木愔璃一起優遊在外,靜覽山水之趣。觀鶴飛燕返,聽蟲孑之鳴,直到日暮西陲,晚色蒸霞,才施施然踏上回程。
沖霄閣衆位同門中,歸無咎素來特立獨行。
南屏山的白蓮峰峰頂,是越衡宗靈禽青翼鷗的栖息之地,每日新曦微露,這些鳥兒便成群結隊的從白蓮峰上騰空而起,乘着彌漫雲氣向東北方向飛去,直落于紫霧峰幽明湖覓食。
每隔十四日的采元練功之日,當奇巧百出的的種種飛舟法器落在幽明湖畔時,歸無咎從某隻青翼鷗背上一躍而下,成了一道别緻風景。
并非如一些同門所猜想的那樣,歸無咎不願意花費精力祭煉飛行法器。也并非以“道法自然”故作姿态,不輕易動用道術外物。在歸無咎看來,唯有修行到了與日月同長久、并天地而久大的境界,才是真正的得道逍遙。否則所謂的神通高明,隻不過是竊取一絲天地偉力而已。既然如此,借助法器與順着行程借助飛鳥,又有什麽不同呢?
何況,那青鳥展翅的律動,雄渾遒勁中透露着逍遙的氣息和自由的節奏,讓歸無咎很享受這種感覺。
将小丫頭木愔璃丢在懸宕峰後,歸無咎這才返回。
盤爐峰與懸宕峰雖然相鄰,但并無山道相通,唯有一根千餘丈長的鐵索相連。現在,歸無咎正在這鐵索上信步而行。
其實歸無咎對懸宕峰和這索道熟悉無比,因爲其中留下了他十二年行走的印迹。此處本就是歸無咎入門之初磨煉道心的選擇,早先每次練功的歸程,沿着鐵索去感受那“如臨深淵”的意境,也算是功課之一。
千丈索道,轉眼間已經走過了一大半。
昨日此時,歸無咎相信了開始的一點直覺,一步踏過,完成了修道途中的第一道關口--靈形境。雖然小有波折,但到底是有驚無險。但是此時歸無咎卻發現,似乎等待比決斷更艱難。
昨日此時到現在的十二個時辰,似乎和修道以來的十二年也差不多。
“歸師兄真是好興緻。”
耳邊響起的清平質直的聲音打斷了歸無咎的思緒。一擡頭,發現自己已然走到索道的盡頭,三個人影正守候在這裏。
左側兩人緊靠在一起,一人白袍玉帶,身形清減,站立深淵之畔仿佛飄飄搖搖;另一人衣衫配飾明麗雍容,但青面挺鼻,目如鷹隼,和他的華貴衣着極不相稱。另一人站在索道右側,身如山巒,魁偉貞固,一副神遊物外的模樣,卻和左側二人拉開丈許長的距離。
原來正是喬修廣,容常治,和成不銘三人。
見到這三人,歸無咎有些意外。他們之間可談不上有什麽交情。
沖霄閣一衆師兄弟中,不論衆人心底真實想法如何;至少從表面上看,歸無咎和大多數人的關系還不錯。一來,歸無咎道法深湛,爲真氣境的諸位弟子排異解難,俨然沖霄閣的代理教師;二來,歸無咎自身修行緩慢,似乎不大可能成爲真傳之會上的競争對手。
但凡事總有例外。有人可以折節下問,就有人崖岸自高,懷才自負。有那麽幾位同門,一直與歸無咎沒什麽交集。
可能是不需要,可能是不屑,也可能是家門深厚,自有名師。
眼前這三人毫無疑問就屬于此類。事實上,成爲同門八年有餘,這三人中的任意一人和歸無咎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十句。就算是三四個時辰之前的“樂遊會”宴席之上,彼此也機乎沒有攀談。
此時這三人竟然聯袂守在自己洞府門口,倒令歸無咎未解其意。
喬修廣和容常治似乎家族牽連頗深,算得上是世交,一起走動也不奇怪。隻是成不銘素來特立獨行,與任何同門都交往不多,此刻也一并出現在這裏,不知是何緣故。
歸無咎行事直接,在索道盡頭一躍而下,靜靜地道:“三位師弟想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有什麽見教就請說吧。”
沒有交情,也就不必無謂的寒暄拉扯。
最左側的白衣清瘦青年正是喬修廣,他擡起頭,直視歸無咎雙眼,緩緩道:“喬某想給歸師兄講一個故事,隻是不知道歸師兄有沒有興趣聽。”
這一套開場白大出歸無咎所料,他已然單刀直入,對方卻依舊選擇了繞指柔的功夫。略一思忖道:“歸某洗耳恭聽。”
喬修廣當即娓娓道來,他聲音低沉平滑,有一種獨特的節奏感。
四千七百年前,沖霄閣中有一位弟子名爲章祜。能夠進入沖霄閣,自然資質和常人相比是不低的;但就同門之間而言,章祜此人似乎并不算卓越。最直觀的證據是,這章祜堪堪用了四年零八個月方才成就靈形,在沖霄閣中算是排名較爲靠後了。
不過這章祜倒也有幾分奇處-——其一對《九元書》的理解極爲深湛,他自己修行進度雖然不佳,但頗能提點同門,印證道法;其二此人成就靈形時周身光華暗淡,若有若無,和尋常修士“靈光覆體”的異象大不相同。
盡管如此,這章祜卻絕不在競争真傳弟子的熱門人選之中。
果然,那一輩真傳铨選之會開始之前,章祜選擇放棄。其同門并不意外,因爲以章祜的功底确實不足以與當時最卓越的幾名弟子争鋒。不但如此,在他同門的心目中,即便等上三年,章祜争得真傳之位的希望同樣渺茫。
然而到了真傳铨選之會的那一天,主持法會的真人竟宣布本屆法會隻取前二爲真傳弟子。衆與試弟子無不大驚,甚至有兩三位頗有希望沖擊真傳的同門,因爲措手不及發揮失常。那次法會的最終結果,頭名被當屆向來一騎絕塵的一位天才人物獲得,第二名大出衆人所料,有一通常認爲在四五位之間的弟子因爲心境穩固,圓滿發揮自身的水平,奪了真傳之位。
餘下的那個真傳弟子名額,正是被章祜奪去。不但如此,這章祜位列本屆第一真傳,更排在在真傳法會奪取前二的兩名弟子之上。事後多方打探,這章祜的種種底細才爲衆所知。
章祜乃是二品上的靈根,堪稱數千年難得一遇。可惜他天生陰陽之氣相悖,五行之數不足,真氣境的修行速度反而不如四五品靈根的修士。而且即便成就靈形境界,其人在靈形境中的實力也是大打折扣,以真傳铨選會的選拔方式,絕無可能進入三甲之列。
越衡宗真傳铨選之會的選拔方法雖極爲神妙,但是造物之玄奇常常跳出常理之外。總有千萬年一出的曠代異才,不在規矩權衡之中。偏偏以章祜的資質,若是一旦成就元嬰三重,氣機便能由逆歸正,由亂生定,由損得益,成爲萬中無一的修道之才。
真傳铨選之制是越衡宗傳承的根基,不能輕破。
但略不世出的超邁之才也不能錯過。
這等靈形境中先天受限、注定無法通過真傳之試的異才,門中事先授下法诏。一旦憑借自身努力成就靈形,以靈光捏碎“引诏金符”,無需經那真傳铨選之會,便會自動頒下掌門诏書,成就真傳弟子。
同時每屆選拔三人的規矩并不變動,因此通過真傳铨選會的真傳名額便少了一人。
這《引诏金符》的授予是非同小可之事,即便是宗内六殿十二閣的殿主、長老也無資格發布此诏,甚至其中資曆較淺者還不清楚此诏的存在。有這個權力的,唯有數位超然在上的大能而已。
越衡宗掌門自然便是這數位大能之一,然而此輩未以正身顯露人前已逾千載了,可見能夠驚動其人的靈秀人物,是何等不凡。
據當時章祜身邊的人說,他進階靈形三日後,在洞府中以靈光捏碎一道牌符,片刻功夫,诏書飛臨其府,頓時光明大放,祥光缭繞将之包裹,随後不見。據說這章祜最終于道途走的極遠,成就元嬰四重之上的星君之位,距離大能也隻差一步而已。
如章祜這般一旦成就靈形,無需通過真傳之試便自動獲得資格的真傳弟子,被稱爲“待诏真傳”。
喬修廣講述完畢,靜靜的注視着歸無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