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王斌已被董重誅心:心智被奪。固有信念,瞬間瓦解。
董重一席話,思路清晰,有理有據。
當今天子,乃賊臣董卓所立。時王允總朝政,便有撥亂反正之意。隻因薊王不欲,這才作罷。然今時不同往日。薊王娶甘後,納麟子入家門。若改弦更張,重起廢立之念。王太師必與其聯手。那時,朝廷遷回舊都,上公之争,曹氏完敗。朝野上下,又成王太師一言堂。
若此時,王太師逼宮。百官噤聲,天子如無根浮萍,孤立無援。斷難自保。“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天子身側,外戚弄臣,在劫難逃。便如董重、王斌,貴爲外戚,亦“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矣。
若不遷回舊都。上公之争無解。王太師難言一家獨大。此時,即便薊王有意另立阿鬥爲帝。設身處地,曹氏父子,必據理力争。不與王太師苟同。
隻因,毋論“挾天子以令諸侯”亦或是“奉天子以令不臣”。手握“天子”,乃一切之前提。曹氏父子,若失皇權庇護。薊王一聲令下,身死族滅,雞犬不留。
故以此論。相較太師王允。太保曹嵩,才是唯一死忠董侯之人。
再深思。
麟子雖是先帝遺腹。然其出身來曆,實過于玄奇。“天降流火,送子麒麟”。“子不語怪力亂神”。民間傳聞,種出薊王。空穴來風,事必有因。
若果如傳聞。薊王起另立之心,亦是人之常情,不可免也。
堂内一時落針可聞。
少頃,王斌忽起長歎:“何人暗授機宜。”
聞此問,董重讪笑:“執金吾,何必多疑。”
王斌直言:“骠騎雖居高位,卻不善權謀。設此計者,必另有高人。”言下之意,汝是何等貨色,我豈能不知。
見無從反駁。董重遂暗語相告:“執金吾,稍安勿躁。明日與我同行,當可盡知也。”
“也罷。”王斌這便入宮複命。
一夜無話。
翌日,王斌如約登門。與董重共入城中館舍。上陵禮已過。四方使節,陸續返回。館中仍有滞留。
共入後院精舍。便有人廊下相迎:“荊州别駕蒯越,拜見董骠騎,拜見執金吾。”
不料竟是荊州牧劉表。
董重笑道:“異度先生,别來無恙乎。”
蒯越?乃名臣蒯通之後?深中足智?魁傑雄姿。大将軍何進聞其名?辟爲東曹掾。越勸進誅諸閹官?進猶豫不決。越知進必敗?求出爲汝陽令?後佐劉表平定州郡?荊州得以強大。
時劉表遣使奉貢,拜爲前将軍?假節?封成武侯。許置長史、司馬、從事中郎,擁開府辟掾之權。
蒯良爲長史?蒯越爲别駕。
話說?劉表單馬入宜城,與蒯良、蒯越及蔡瑁等,共謀大略。蒯良、蒯越,各獻良策。劉表贊曰:“子柔之言?雍季之論也;異度之計,臼犯之謀也。”
然劉表卻納蒯越“臼犯之謀”:遂遣人誘宗賊五十五人?皆斬之。并其衆,江南悉平。
換言之,劉表棄蒯良仁義之道,而擇蒯越權謀之術。論劉表心腹,蒯越勝蒯良多矣。遣蒯越出使甄都,足見信賴。
蒯越曾被大将軍何進辟爲東曹掾。與董重乃是舊識。
三人精舍落座。董重先言:“授某良策者,正是異度先生。”
王斌遂問:“劉荊州,何所求?”
素知王斌乃赤誠君子。又與董重皆爲外戚合謀。于是蒯越實言相告:“求‘并督交、揚、益三州,委以東南,惟我主所裁’。”不料劉表竟獅子大開口。欲求獨裁東南,交、揚、益三州之事。
王斌不置可否:“劉荊州,欲效薊王乎?”
“然也。”蒯越毫不遮掩。
饒是溫潤如玉,王斌亦難免色變:“先毋論,薊王天生。交、揚、益三州,皆非劉荊州所治。别駕所求,何其闳大不經也。”益州牧劉焉,揚州牧袁術,交州牧袁紹。分屬史侯并合肥侯。并不遵甄都天子。董侯又豈能将三州劃歸劉表治下,委以東南諸事。
蒯越毫不在意:“誠如執金吾所言,我主劉荊州,不過一州之地耳。然奉天子,以讨不臣之心,人神可鑒也。”
“好一個,奉天子以讨不臣。”王斌已有所悟。劉表所求,乃是大義。且以前将軍,并督交、揚、益三州。再加本就是荊州牧。總督四州,足可與薊王比肩。
“前将軍,如何并督三州。”穩住心神,王斌又問。
“何不表爲大将軍。”董重脫口而出。
王斌笑問:“若劉荊州爲大将軍。又置董骠騎于何地?”
董重嘿聲一笑:“某可稱‘骠騎大将軍’。”
王斌忽寒意心生。
朝政日非,人心思亂。先有上公,位三公之上。竟又出二大将軍。看似虛名,不值一提。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身居高位,居擁大義。劉表得“委以東南,惟君所裁”。便可名正言順,讨伐東南。
且與薊王并肩。薊王縱加黃钺,亦不敢輕言讨伐。
王斌心思,皆不出蒯越所料。見其無言,遂暗示董重。
董重心領神會:“劉荊州,恩威并著,招誘有方,萬裏肅清、群民悅服。開經立學,愛民養士,從容自保。據地千裏,帶甲餘萬,稱雄荊江。若結爲外應,你我無憂矣。陛下,亦無患矣。”
其中厲害,王斌焉能不知。
隻是如劉表,漢室宗親,名列“八俊”。時至今日,予取予求,毫不遮攔。置朝廷公卿于不顧。可想而知,又能置天子于何地。厚顔無恥,不知羞也。
王斌,一時難以接受。卻又,無可奈何。
自館舍返回。王斌一路渾渾噩噩,猶如行屍走肉。
董重将心比心,又豈能不知:“謂‘魚與熊掌’,‘生死兩難’。若無外鎮諸侯相助,你我尚不能獨善其身,何以存家門老小,又如何護天子周全。”
此語,直刺心窩。
難忍錐心之痛,王斌不覺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