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會衆人,略作思量。整個《衣帶诏》的來龍去脈,便十分清楚了。
窦太皇早已絕嗣。誰人爲帝,對其而言,并無不同,亦無不可。
換言之,即便薊王受禅,登臨大位。窦太皇亦足可保一世富貴榮華,頤養天年。且鏟除何董二戚,扶植黨人入朝。于朝于己,皆有大利。故與薊王,不謀而合。
于是,窦太皇出《衣帶诏》,命黨魁張儉,并後将軍董卓,聯絡群雄,共謀大事。
薊王則于背後,暗中支持。
先滅何董二戚,待黨人執掌朝堂,續兩漢削藩國策。少則三五載,多則十餘載。不出二十載,天下大定,四海升平。薊王攜開立四大都護府之威,待天時、地利、人和,皆成大勢所趨。由三公上表,請少帝禅位于薊王。改朝換代,三興炎漢。
即便,薊王無意大位。文武百官,假以時日,必會廢立新君。扶何後所生麒麟子,登基爲帝。隻因麟子阿鬥,種出薊王。那時,錦繡江山,依舊爲薊王(家)所有。
至于何後,若明事理,知進退。與窦太皇安居深宮,一并頤養天年。若仍不知足,三尺白绫,一瓶鸩毒,送其上路。對外便說,憂懼而亡。僅此而已。
若薊王憐惜。告廟列祖列宗。葬入函園,亦成一段佳話。
“嘶……”心念至此,曹操不由暗吸一口涼氣。竟不由得冷汗淋漓。
薊王隐藏之深,始料未及也。
有黨魁作保。《衣帶诏》必出窦太後并薊王之手。如此,全無後顧之憂。舍内衆人,隻需依令行事。待事成,論功行賞,從此飛黃騰達,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果然,富貴險中求。
“何時動手。”袁術已迫不及待。
“袁府君無需心急。不出半月,自有分曉。”張儉言之鑿鑿。
與會衆人,焉能不信。
臨行前,張儉又叮囑,定要嚴把口風,切莫走漏消息。衆人紛紛應諾,各自散去不提。
出平樂觀,袁紹約曹操同車入金水湯館小酌。
“如何?”見曹操一路興緻寥寥,袁紹随口問道。
“何事如何?”曹操反問。
“孟德何其健忘。”袁紹反笑。
曹操這便醒悟。遂言道:“實不相瞞,此事若出你我之謀,必不意外。然玄德磊落,如何能暗行權謀之術。隐藏之深,所求之大。着實讓人,始料未及。”
“且不看黨魁又如何?”袁紹一聲輕笑:“萬裏江山之利大,誰人又能不動心。玄德自幼家貧,十裏少年。能有今日之大富貴,背後艱辛,不足爲外人道哉。
然,千裏封國,看似廣袤,富庶無邊。雖,貴爲王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推恩令下,卻終歸不穩。唯有穩坐萬裏江山,再無掣肘,方能将偌大家業,傳于後世子子孫孫。”
曹操一聲長歎:“本初,言之有理。我若是薊王,又豈能坐視千裏國土,千萬國民,死後被人肆意宰割,支離而破碎。”
“此,亦是玄德,不得已而爲之。”袁紹一語中的。
曹操無言以對。道理都通,亦是人情。然曹操依舊,半信半疑。
情理上,應深信。然,情義上,卻又不肯全信。
每每深思,便會心生一種道義崩塌的幻滅。他實難相信,恩怨分明,嫉惡如仇,忠義雙全,威信天下,爲人表率的薊王,竟與我等,一丘之貉。
一路寡言。下車時,袁術忽笑中含悲。
“紅塵濁世,無人幸免”。
與其目光相碰。曹操忽起錐心之痛。重重頓足,揮袖而去。
卻被袁紹一把攬住:“孟德意欲何爲。”
“自去船宮,當面一問。”曹操答曰。
“不可!”袁紹大驚。見左右無人近身,遂附耳道:“既爲衣帶密诏,自當暗中行事。豈能堂而皇之,當面質問。玄德見密诏外洩,知事不可爲,必行殺人滅口!君王一怒,血流漂橹。我等三族親眷,滿門家小,俱亡矣!”
“唉……”掙紮未脫,曹操悲從心起,仰面淚流。
袁術卻龇牙一笑:“天道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芸芸衆生,生老病死,冷暖饑寒,又與我等何幹?若能爲玄德,蕩平宇内,他日登基爲帝,你我輔佐明君,從龍有功,名著青史,澤被後世子孫。何樂而不爲!”
“公路言之有理。”袁紹亦勸道:“我等與玄德,刎頸之交。問鼎天下既是他心中所願,我等縱刀山火海,亦助他得償所願。雖萬死,不避(注1)。”
“萬死不避!”袁術把臂上前。
見好友如此,曹操這便收攏悲情,重重頓首:“萬死不避!”
“且去沐浴薰蒸,不醉不歸。”袁術叫嚷道。
三人遂把臂入内。
西郭平樂館。
送走内(舍)外(堂)嘉賓。黨魁張儉,獨自步入後舍。
便有心腹黨人景顧,呈來密信:“太學連夜送來,乃出(林慮)山中舊友。”
“好。”張儉這便接過。清水敷面,散盡酒氣。查驗封泥無誤,遂取書觀之。少頃,又遞給景顧,笑道:“衆皆多慮也。”
景顧看罷亦笑:“山中消息閉塞,焉能盡知洛陽之事。”
“正是如此。”張儉笑道:“老夫若非舍一世虛名,隻身赴死。焉能得報血海深仇。今大勢已定,隻需衣帶诏發,群雄響應。三興炎漢,指日可待。”
“學生實不料,此诏竟出薊王之意。”景顧歎道:“若有一日,大白天下。想必,世人驚詫,亦如我這般。”
張儉搖頭道:“成大義不拘小節。爲救天下黎庶,存續江山社稷,薊王亦不得已而爲之。”
“學生受教。”景顧肅容下拜。薊王赫赫威名,行事有禮有節,從未僭越。且薊國欣欣向榮,海納百川,包羅萬種。和合開明之風,聲名遠播萬裏。若隻爲一己私欲,又豈能有今日大漢一藩。
待景顧起身,張儉遂以隐秘相告:“時,‘三君’遇害,海内恸哭。幸得忠臣志士,舍生忘死。方爲三君後人,覓得一線生機。窦大将軍孤孫窦輔,改姓胡輔,與姑母窦氏,先後避入樓桑。拜在盧司空門下。今爲薊國少年長吏,得享千石俸。窦氏更婚配薊王,且誕下一子。
太傅陳蕃之子陳逸,改名陳奔,少年時亦遠投樓桑,同爲薊王師弟。今爲上計令,得享二千石高俸。時,薊王不過一亭侯。便心存大義,仗義援手。于我等,有續命之恩。”
略作停頓,張儉逐字逐句,擲地有聲:“于國于黨,于公于私。我等皆要助薊王成就大業。縱百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