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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馬氏花容失色,顯然亦窺破端倪。
“猶春秋(麒)麟不當見而見,孔子書之以爲異也。”劉備将竹簡上被重重描紅的這句話,輕聲讀出。此句意爲:如同春秋時,麒麟不當現而現,孔子書于《春秋》以示災異。便是孔子絕筆于獲麟。
聯系上文,其意自明:桓帝時,天垂異象,地吐妖氣,人遭厲疫,三者同出,再加黃河水清。猶如春秋時,麟不當見而見。乃天降災異啊。
京房《易傳》曰:“河水清,天下平。”又說“反常則妖”。
言下之意。襄楷《詣阙上疏》,将桓帝時的種種亡國之兆,與春秋時“西狩獲麟”,相提并論。
桓帝時,宦官專朝,政刑暴濫,又比失皇子,災異尤數。故延熹九年,襄楷詣阙上疏,谏言朝政。
劉備生于延熹四年。襄楷上書時不過五歲。一縷殘魂,穿越大漢。不知身在何處,遂問母親:“今夕是何年?”
母親答曰:“延熹九年(注1)。”
細思恐極。
莫非,襄楷上疏時,已窺破天機。知劉備麒麟天降,了結亂世。若再往深想。更有甚者,劉備重頭再閱此疏,又在稍前段落,見此句:“臣以爲河者,諸侯位也。清者屬陽,濁者屬陰。河當濁而反清者,陰欲爲陽,‘諸侯欲爲帝也’。”
好一個“諸侯欲爲帝”。不正應了左慈所解谶言:代漢者,“宗王”也。
襄楷、左慈,一脈相承。
劉備不相信,真有人能未蔔先知,窺破天機。尤其當自己一縷殘魂,穿越而來。還未來及,逆天改命,便被人洞悉。怎麽可能?
然作爲青史留名,被史家著書立傳的著名方士,襄楷必有過人之處。
所謂“三歲看老”。劉備少年成名。恩師盧植曾與密友言:此子可比光武。平原距樓桑數百裏之遙,若得耳聞,實屬正常。許,襄楷趁機潛入,暗中窺探少君侯,亦未可知。
于是乎,作爲“保皇黨”的襄楷,決心爲今漢,剪除“麟不當見”之害。故才與天師道、西王母等仙門,同流合污,暗行不端。
又謂“事出有因”。
結合《詣阙上疏(注2)》所陳條目。劉備終于找到了襄楷,參與陰謀的動機。在襄楷看來,劉備的出現,正如“天垂盡”、“地吐妖”、“人厲疫”,并“河水清”一般無二,皆是亂今漢社稷之妖孽。
襄楷之輩,裝神弄鬼,雞鳴狗盜,劉備并不在意。讓馬氏驚怖的是,襄楷疏上段落,被“何人”以朱筆圈出。
劉備名聲鵲起時,桓帝已崩,靈帝繼位。換言之,塵封許久的《詣阙上疏》,必是後繼之君,重啓研讀。靈帝、廢帝、少帝,皆有可能。
如此說來,幾位陛下中,或有人認可襄楷疏上所言。将劉備視作“(麒)麟不當見而見,孔子書之以爲異也”的異端。
“啓禀夫君。妾竊以爲,此言,或别有深意。”馬氏果然聰慧。
“有何歧義。”劉備柔聲相問。
“太後亦生麟子。”馬氏一語中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劉備幡然醒悟:“難不成,有人欲對太後母子不利。”
馬氏輕輕颔首:“亦有可能。”
若如此,不可不防。太後乃阿鬥生母。劉備焉能坐視不理。
“速請黃門令,船宮一見。”劉備這便定計。
“喏。”馬氏遂出書閣傳命。
少頃,黃門令左豐,下山來見。
“奴婢,拜見王上。”左豐伏地行禮。
“少令且起身。”劉備和顔悅色:“坐。”
“謝王上。”左豐伴居側席,問道:“王上喚奴婢,所爲何來?”
“少令且看。”劉備将襄楷《詣阙上疏》,隔案相遞。
左豐離席下拜,雙手捧過。再落座細觀。
“嘶”待看到簡書末尾,左豐亦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兩鬓流汗,心念急轉。顯然,簡中朱筆圈定之句,乃出某位帝王之手。
“少令可知出處?”劉備問道。
左豐如遭雷擊,五體投地:“奴婢,實不知也!”
“少令勿驚。”劉備離席攙扶,好生勸道:“此疏,乃桓帝延熹九年所上。書奏不省,故桓帝并未得見。想來,必是先帝以降,後閱此疏,随手圈下。”
左豐汗流浃背。電光石火,忽靈光一現:“伴駕先帝,多出十常侍。時,蔡少師(蔡邕)奉旨上疏,以皂囊封裝,旁人不得而知。然先帝禦覽,起身如廁時,被曹節偷窺,因而洩露。且曹節久掌尚書台,此事,當知!”
劉備輕輕颔首:“二宮中常侍,還剩幾人。”
“程璜、曹節、趙忠、封、畢岚、宋典。隻此六人。”左豐脫口而出。論甩鍋嫁禍,黃門少令亦不逞多讓啊。
“封、畢岚、宋典三人,各司其職,并不常伴聖駕左右。”略作思量,劉備遂言道:“勞煩少令,将程璜、曹節、趙忠三常侍,請來船宮一見。”
“遵命!”左豐如臨大赦。再拜而出。
薊王眼中戾色,一閃而逝。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隻需弄清,究竟是哪位陛下圈定。便看知針對劉備還是針對阿鬥。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正如薊王西征平羌時,“留白間韓遂”。此亦或是内近臣,私下所爲。用以離間嫁禍。然,内宦如何知曉,薊王會調閱襄楷《詣阙上疏》。若果真如此,最大可能,便是尚書令曹節。
曹節垂垂将死,居家養老,不問政事。養女安素,又剛剛托付給薊王。且與薊王,“往日無仇,近日無冤”,因何會行此事。劉備竊以爲,第三種可能性,不高。
左豐急于洗清嫌疑。不敢怠慢絲毫。奔走函園内外,南北二宮。将長信太仆程璜、大長秋兼尚書令曹節、新任長樂太仆趙忠,請來船宮相見。
知薊王相邀,三人又驚又喜。與外戚不同。薊王乃是宗室。視内官爲家奴也。斷不會輕易殘害。張讓曾言,“人前爲惡犬,人後爲忠狗”。可謂一針見血。
有道是“打狗看主人”。惡犬行兇,必是主人縱容。
三人并左豐,共乘一車。
黃門少令車駕,乃薊王所賜。車廂寬敞,華室生香。四人對面而坐,衆目相對,各自唏噓。歎時光荏苒,傷物是人非。
“敢問少令,王上所爲何事。”曆經生死兩難,趙忠人到中年,已雙鬓斑白。
“乃爲桓帝年間人事。”左豐不動聲色:“諸位老大人,去去便知。”
“桓帝年間?”趙忠暗自生疑。
曹節似已先知:“趙常侍切勿見疑。王上所問,非我等所爲。”
“如此,甚好。”趙忠終是安心。隻需是攀咬他人。黃門内官還有何懼。
當無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