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通爲防汝南、颍川黃巾,立營城中。所部稱“義軍”,或稱“義賊”。與“宗賊”最大不同,便是一個“義”字。
義賊和宗賊,皆屬私兵性質。朱爲交州刺史時,亦曾在本郡檢選家兵五千,攜往平叛。然與朱家兵最大不同,義賊和宗賊首領,并無诰命在身。屬于非法組織。然若聲勢浩大,屢敗官兵,終歸會等來一冊诰命。如白波、黑山首領,皆獲朝廷任命,便循此例。後世美其名曰:“招安”。
正應了那句:“竊鈎者誅,竊國者侯。”又說:“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黃巾逆亂,群盜蜂起。郡縣秩序,蕩然無存。長吏多棄官,翻牆而去,鄉民唯有依附豪強大姓,結社自保。比起豪強地主,鄉野百姓更願依附豪傑。李通便是如此。
安昌城外。郭嘉儒服缣巾,單人匹馬,趕到城下。
門前鄉勇,握缰喝問:“何人入城!”
“在下陽翟郭嘉,奉我家公子命,拜見李渠帥。”郭嘉順勢下馬。
“你家公子,是何人也?”鄉勇又問。
“洛陽宋公子。”郭嘉笑道。
“洛陽……宋公子。”鄉勇似有所悟:“等着!”
小跑入城,須臾又狂奔而出:“足下請随我來。”
“請。”郭嘉含笑點頭。
安昌本是侯國都邑。城高牆厚,内外二郭。極利固守。城内居民,雖面有饑色,卻服帽齊整,并無異樣。顯然,未受恫吓脅迫。郭嘉這便心安。
内城侯府,便是李通大營所在。
郭嘉一介書生,未曾佩劍。衛兵擡眼掃過,這便放入。
登堂入室。見上首端坐一人,闊面重頤,濃眉無須,英武而年少,郭嘉趨步近前:“陽翟郭嘉,拜見渠帥。”
“足下從陽翟來?”李通問道。
“非也,乃從颍陰來。”郭嘉答曰。
“哦?”李通又問:“既是陽翟人氏,爲何别居颍陰。”
“因随我家公子,往來陽翟、長社、颍陰三縣。今欲南下陽安,路經此地,特來拜見。”郭嘉答曰。
“莫非你家公子,便是佩五縣令印,爲五縣主取食的宋明廷。”話已至此,李通焉能不知。
“然也。”郭嘉從袖中取名帖,雙手奉上。與一般竹質名刺不同,此帖乃薊紙制成。四周包裹蜀錦,居中名字皆爲燙印。此名帖乃薊國高官專享。臘賜時,千石以上方得發放。
“足下所爲何來。”李通細看名帖,又問道。
“特來說降。”郭嘉開門見山。
“哦?”李通一愣:“你家公子雖佩五縣令印,卻與我朗陵并無瓜葛。莫非欲使我爲長公主家奴否?”
“非也。”郭嘉笑道:“欲使渠帥爲國效力。”
“汝南乃大漢一郡,何來一國。”李通自當問個明白。
郭嘉又道:“管子曰:‘以家爲家,以鄉爲鄉,以國爲國,以天下爲天下。’是爲‘家國天下’也。既爲漢人,又焉能無家國。”
李通輕輕颔首:“明廷如何使我‘爲國效力’。”
郭嘉答曰:“公子欲拜渠帥爲陽安都尉,秩比二千石。麾下部曲,皆編爲大漢兵卒。守備一方。”
“令公子不過千石令,如何能舉我爲都尉。”李通不解。
“我家公子單車入城,已定三縣。先後舉數人爲校尉,都尉。既命郭嘉前來,又豈能獨令渠帥例外。”郭嘉答曰。
李通聞言,不禁沉思。三縣之事,亦有耳聞。洛陽貴公子一道敕令,便使黃巾渠帥,舉衆來投。安民屯田,三縣大治。此人身份神秘,隻說貴不可言。卻無人知其出身。頗多神秘。
李通素來謹慎,焉能不生疑:“敢問足下,令公子可是太平道中人。”
郭嘉亦不禁一愣:“渠帥何出此言?”
“實不相瞞。我與黃巾賊衆,時有往來。且與大帥吳霸,頗有仇怨。此人時常下山襲擾,并與劉辟、龔都等黃巾餘部,遙相呼應。合稱‘汝南群寇’。故深知黃巾衆秉性:因屢遭圍剿,死傷無數,汝南黃巾各部‘隻信黃巾,毋信赤(帻)’。令公子若僅是洛陽貴胄,又豈能令黃巾,輕易歸降。”
《後漢書輿服志下》:“武吏常赤帻,成其威也。”時下赤帻,多指官兵。
李通言下之意,黃巾與漢庭勢不兩立。如何能投靠五位大漢縣主。若大軍圍剿,迫不得已,還好說。洛陽貴公子不過單人輕車,空口白牙。單憑一道敕令,如何能令一衆黃巾宿賊,心悅誠服。若非有詐,必有隐情。
“渠帥既有所問,在下便嘗試作答。”郭嘉言道:“黃巾彼時勢大,欲奪天下。然兵敗如山倒,大賢良師及各方渠帥,先後殒命。今淪落深山,早已不複先前。之所以‘隻信黃巾,毋信赤’。竊以爲,乃因人人喊打。便如渠帥,亦與之爲敵。黃巾焉能輕信他人。然我家公子,卻不同。”
“令公子有何不同?”
“我家公子輕車入城,先補官吏薪俸,又擲百萬營城。便是賒取糧秣,亦約定三倍償還。此行,隻爲長公主取食,全天家體面。”言及此處,郭嘉笑問:“敢問渠帥,體面值幾錢?”
“生死一線,存亡之間。必拼死一搏,無所不用其極。要體面何用?”李通答曰。
“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對落草爲寇的黃巾而言,生存存亡才是頭等大事,所謂“體面”一文不值。
“誠如渠帥所言。黃巾餘衆,之所以‘隻信黃巾’,隻因所遇官兵鄉勇,皆欲取其首級,邀功請賞。此乃世俗之舉。唯我家公子,爲全天家體面。換言之,必不會拿首級邀功請賞。乃高士之舉。子曰:‘行已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我家公子既‘不辱君命’。黃巾衆焉能不信。”
郭嘉所引,出自《論語子路篇》: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爲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鬥筲之人,何足算也!”
孔子言下之意,“士”有三等。下士,言必信,行必果。中士,宗族稱孝,鄉黨稱弟。高士,行己有恥,不辱君命。
郭嘉言外之意,公子非但:言必信,行必果;宗族稱孝,鄉黨稱弟;且還行己有恥,不辱君命。
何爲君命?爲五縣主取食,全天家體面。不爲取黃巾首級,邀功請賞。
敕令既出,黃巾餘衆,焉能不信。
李通輕輕颔首:“不辱君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