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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創傷未愈,無法行刑的許師相較。盧氏雖未曾受刑,然身心之創,卻有過之無不及。
試想。當踏上人生巅峰,在雲端俯瞰衆生時,忽大夢初醒。曆曆在目的美好人生,皆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夢境中擁有的一切,轟然崩塌。巨大落差而帶來的失落與苦痛。又是何等難以承受的折磨。用錐心之痛都無法形容,分明是摧心之痛。
财富、名聲、地位,成就。夢中所擁有的一切,皆被現實無情摧毀。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
正如高等女祭司所言。失望成絕望。絕望又成無望。
此時會出現兩種情況。脆弱之人會生無可戀,意志崩潰,殺死自我,成爲一具行屍走肉。頑強之人,則會死中求活,破而後立,扼殺過去而獲新生。
一身二主,便是所謂的“破”。“破”,裂也。以舊主之“血肉”,飼養新主。待新主長成,再反噬舊主。完成精神世界中“新神”與“舊神”的更疊輪替,便是新生之時。
正如盧氏這般。
高等女祭司說,盧氏的魔性是貪。于是,支配舊主,卻被殘酷現實牢牢禁锢在内心極深處的種種貪欲,在夢境中掙脫枷鎖。如虎兕出柙(hǔsìchūiá),被無限放大。
得償所願,必然極爽。爽到極緻,遂成極樂。然當大夢初醒,樂極生悲。那種幻滅之痛,常人又如何能承受。
然盧氏卻在數日之中,承受了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所有深藏心中的貪念,皆被高等女祭司,以神性導引術,誘導而出。織成美夢。
一身二主的盧氏,開始笑着流淚。卻非喜極而泣。先時,悲喜不斷交替。再後來,半(臉)喜半(臉)悲。
舊主在自我編織的極樂夢境裏,享盡極樂。而撕裂的新主,卻在無間地獄中,忍受極悲。
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無盡的痛苦折磨,令新主越發強大。而沉溺在極樂夢境中,不斷揮霍欲望的舊主,卻愈發羸弱。
新舊必然對立。
換言之,舊主的一切,皆與新主相悖。正如光與暗,善與惡,愛與恨,失與得。
以劉備視角而言。企圖刺殺他的舊主,顯然是“邪惡”的。薊王自希望誕生一個“善良”的新主,守護在旁。
簡而言之,所謂善良,乃是由劉備所處的陣營判斷。誕生一個服務于薊王的新主,便是高等女祭司想要達成的結果。
若把舊主比污泥。新主便是滋生在污泥之中,卻出污泥而不染的睡蓮。用邪惡的血肉,飼養善美之花。此舉,便是道門所謂“斬三屍”。佛門稱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劉備稱之爲:“破而後立”。
“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在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爲天。陰濁爲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聖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故天去地九萬裏。後乃有三皇。”
開天辟地,所需之“盤古斧”。映射在盧氏的精神世界中,便是“信仰之力”。
那麽,盧氏信仰的是什麽。
道義。
她早知刺殺難成。卻不願舍許師而去,乃因心存道義。此,便是盧氏之信仰。甚至可以說,是時下漢人的集體信仰。而此亦是她的“塵世羁絆”。更是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
從道義入手,才能給予“新生之主”,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從而殺死舊主,開天辟地。
于是。
當隔壁監牢,響起許師婉轉嬌啼,不知是痛苦還是極樂的嗚咽。還伴有剛烈無比,宛如巨浪拍岸的撞擊聲時。
正半喜半悲,喜憂參半的盧氏,如遭雷轟。仿佛那滔天巨浪,正一次次拍打在她的臉上、身上、五髒六腑,腦海深處。一浪高過一浪。還在不斷回響。
比照沉溺在極樂之中,無動于衷的右半邊臉。左臉猛一陣痙攣,奮然睜開隻眼。
左眼眶中,盡起白瞳。須臾,又緩緩轉出黑瞳。虛張的瞳孔,強行收縮。本該受制于“麻醉劑”而陷入深眠的意識,竟頑強蘇醒。
而另一半随“舊主”沉淪的意識,仍在夢境中深眠。
毫無還手之力。
青筋畢露。面似厲鬼。
左眼中泛起的猙獰血絲,似正飛快向右眼傳遞。眼角開始溢血。跟着是雙耳,鼻孔,嘴角,乃至七竅流血。
右臉也開始痙攣。表情樂極生悲。漸與左臉同步。
随着最後一絲笑容被徹底抹去。右眼亦猛然睜開。
入目一片猩紅。
被撕碎的記憶,随之重組。嶄新人格,亦在拼湊之中。
由道義入手。以許師凄慘的遭遇,給予盧氏足夠的刺激。令新主覺醒,抹殺舊主而成奪舍。便是高等女祭司“黑暗驅魔術”的終極奧義。
所謂洗心革面,不過如此。
作爲與“舊我”的決裂。那些被無盡的欲望所裹挾的“舊日糟粕”,已盡被“新我”抹去。
記憶如洪,彙聚成河。
待猩紅淡化成绯紅,绯紅又徹底褪去。緩緩閉上雙眼,再睜開。盧氏如皎月初升,竟有不下王妃之凜然仙姿。
回望身後鎖鏈,又俯看鎖環囚衣。
蓄勢下蹲,彈地而起。雖受鎖鏈所制,不過足尖将将離地。卻順勢翻身,倒沖下墜。當真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宛如鳴蟬蛻殼,又似破繭化蝶,更如雌蟒蛻皮。着緊身革衣的盧氏,竟從鎖環囚衣内,脫困而出。
團身落地。
鎖環囚衣唯一的破綻,正在頭頸處。下次當連頭帶頸,一同包裹。
許,已無需下次。
新生之主,記憶猶新。一身所學,自不曾忘。來自許師的悲鳴,若隐若現,似遠乎近。一眼掃過,囚室由青石堆砌,牢門堅木包鐵。暗器全失,手無寸鐵,無從破解。然爲通風換氣,牆壁高處辟有栅欄氣窗。
此,便是唯一的破綻。
盧氏後退助跑。足踏石壁,飛身而起。半空中将身體舒展到極緻。隻手穩穩抓住氣窗鐵栅欄。發力上提,雙手各握一根鐵條。輕吐一口濁氣,又合身下墜。借墜落之勢,以自身重量,拉扯鐵條。反複數次,待鐵條松動,便足蹬窗沿,躬身發力。
伴着令人牙酸的異響,鐵條終是崩斷。
雙手失勢,身形随之後仰抛落。危急關頭,雙足奮力蹬出。淩空後翻,穩穩落地。
手中鐵條,不忍丢棄。一隻卷成發钗,一支銜在齒間。飛身而起,扒住窗沿,一步步逃出生天。
窺視隔壁囚室,已人去屋空。而許師的悲鳴,仍在耳畔萦繞。
辨清路徑所在,盧氏循聲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