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面見母親,劉備這才心安。少時母子相依爲命,如今劉備爲一方諸侯。母親亦母憑子貴,成爲王太妃。從此衣食無憂,再無三餐之困。
奈何,家大業大,諸事繁雜。自家,人家,皆是家。家國天下,千萬國民,志士好友,劉氏宗族,身家性命皆系于一身。如何能不慎而又重。
“如何?”母親問道。
“母子平安。”劉備答道。
“甚好,甚好。”母親亦松了口氣,這便沖陪在身側的左國令士異言道:“速遣人告知幾位有孕在身的側王妃,碧側妃母子平安,萬勿輕動,安心備産便是。”
“臣,遵命。”士異這便遣宮女上樓通報。
待侍醫打理好母子,這便将劉備四子抱出來給衆親人相見。母親這才得知又是麟兒。話說七位小姐姐,當真有宜男之相啊。當初能被秦太倉選入,或此也是原因之一。
所謂知子莫若母。小心将孫兒接入懷中,仰頭見劉備眉宇間似纡郁難釋。母親這便了然:“吾兒可爲國政煩擾?”
“正是。”母親當面,劉備何須隐瞞。
“不妨說來聽聽。”母親細細看過孫兒相貌,這便讓侍醫抱入帳中,交還給碧兒姐哺乳。
劉備便将心中憂思,悉數道出:“五路賊軍齊出,卻隻圍而不攻。反倒驅趕冀州近六百萬百姓,北上薊國。如荀攸所言,破敵不難。奈何,四大府丞,李儒、戲賢、賈诩、荀攸,皆讓兒子自決。事出反常,故兒子一直懸而未決。”
“所謂‘疏不間親,卑不謀尊’。不知吾兒四大府丞,可比留侯張良否?”
“母親何意?”劉備一時未能醒悟。
“疏不間親,卑不謀尊,此八字,乃人臣大忌。四位府丞之所以讓吾兒自決,許是此因。”母親高屋建瓴,一語道出原委。
劉備這便醒悟:“母親是說,如何處置五路賊兵,竟與此八字相關?”
“想必便是如此。”母親隻是給出了方向。具體何故,亦未能知曉。
“家事,國事,皆要盡心而爲。”母親又開解道:“所謂謀定而後動。四大府丞皆不置一語,此事必幹系重大,吾兒還需細細琢磨。”
“母親所言極是。”劉備輕輕點頭。隻是這一時半刻,又如何能想通其中關竅。
母親笑道:“國事暫且先放一邊。居家爲人夫人父,且去看看碧兒母子。”
“遵命。”劉備這便收拾心情,入帳探視。
臨鄉薊王宮,許多人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黃金台。
便有一頭渤海黑驢,上馱一人,奮力沖入山門。不等守衛上前攔住,渾身大汗淋漓的黑驢這便口吐白沫,跪倒在地,将背上倒騎之人,摔落下來。
下落時驚醒,落地後有牽扯到痛處。那人龇牙出聲:“哎呀!”
“呔,你是何人!”守衛本沖驢而來,見黑驢倒地不起,這便轉斥騎驢之人。
“敢問此處可是黃金台?”那人坐地拱手道。
“正是黃金台。”守衛見他一身儒服,必是登台應試,這便收攏怒氣,好聲答道。
“驢背颠簸百裏,乃至雙股糜爛,無法行走。勞駕諸位軍士,且将我背上台。”那人又道。
“如此,也罷。”守衛這便合力将那人擡上高台。此時中門已開。各方高士彙聚中庭。見一人龇牙咧嘴,四仰八叉被軍士合力擡入,十分不雅。衆人紛紛搖頭,成何體統。
這便紛紛避讓。反倒讓他捷足先登。
無妨。
且看他如何贻笑大方。
軍士先落雙足,再齊力将那人架起。站穩後,這才紛紛松手,抱拳離去。
雙股血痂與犢鼻裈黏連在一起。稍有牽扯,便生鑽心之痛。如何能并攏雙腿。好在長袍可做遮擋。那人叉腿而立,平揖行禮:“钜鹿田豐,何人考我?”
端坐上首的一排通士,當中之人擡眼掃過。這便展顔一笑:“先生出門轉左,乘天梯直升七樓。”
田豐一愣:“七樓便是黃金阙之所在。不知這位高士,意欲何爲?”
“先生天姿朅傑,權略多奇。何須再考?”
“如此,這黃金阙不登也罷。速帶我去見薊王。”田豐雙股戰戰,實難堅持。
“不可。”當中之人搖頭:“若不登頂,此去難成。”
“你可知,此去乃爲何事?”田豐一愣。
“不知也。”那人搖頭道:“但無論是何緣由,不登頂則萬事難成。”
“且聽你一言。”田豐咬牙轉身,挪步而出。人群自當掩面哄笑不提。可見他徑直右轉,又寂靜無聲。而後乘天梯直升——七樓。
滿場嘩然。
先有顔良、文醜直升五樓,終如願登頂。今日竟有人直升金頂!
七樓館丞,高聲唱喝:“田豐榮升黃金阙——”
轟的一聲,滿場嘩然。
“田豐何許人也?”衆人紛紛相問。衆皆搖頭。
不料人群中卻有一人,竟然知曉:
“田豐,字元皓,钜鹿人氏。自幼天姿聰慧,少時喪親守喪,守期雖已過,但仍笑不露齒,因此爲鄉鄰所器。田豐博學多才,鄉裏頗有名望,初被太尉府征辟,薦爲茂才,後選爲侍禦史,因憤恨宦官當道、賢臣被害,且屢次剛而犯上而不得志,遂棄官歸家,閉門謝客。不料今日竟登上黃金台,出仕薊國。”
“原來如此!”衆人紛紛醒悟。
便有人随口問道:“足下又是何人?”
“冀州李曆。”
乘天梯下樓後,便有館中佐史上前攙扶。蘭馬台上,已備好驷馬安車。正是王宮車駕。自從顔良、文醜登頂黃金阙,劉備便在蘭馬台設王宮車駕,但凡有人登頂,便馬不停蹄,送來臨鄉相見。
黃金台距臨鄉,不過百六十裏。驷馬安車,半日可達。
六百裏加急,更是先于車駕抵達。
田豐來投!
一宿未眠,陪在妻兒身側的劉備,猛然站起。
沐浴更衣,往正殿迎接。
又聽聞田豐一路疾馳六百裏,眼看薊國在望。不料驢車斷軸,這便騎驢百裏,星夜趕到黃金台上。乃至雙股糜爛,不能站立。劉備急命國醫令華佗,乘快船趕來爲其診治。
車駕先入國賓館。華佗親手爲其清洗上藥包紮,又更換袍服,梳洗一新,這才被擡上馬車,趕去王宮與薊王相見。
見田豐盤腿坐于榻上,被守衛合力擡入宮殿。劉備劈頭就問:“先生所爲何來?”
“王室多難,特來匡救。”田豐俯身行禮。
劉備心中一喜,卻不動聲色:“何難之有?”
“薊國勢如累卵,王上生死一線。何故多此一問。”田豐直言不諱。
聽聞昨夜劉備喜得麟兒,今日趕來道賀的王傅黃忠,左右國相、左右家令、幕府左丞、臨鄉令婁圭,皆不由一息。
此人“剛而犯上”,非遇明主,則必自取其禍。
所幸,劉備便是明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