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當然聽得懂猴子說話。
崖間的這幾百隻猴子他……一個都不認識,但他認識它們的祖宗,而且很熟悉親近。
他與這些猴子的祖宗可以說是同伴、工友。
“這間小木屋就是我與猴子們一起修的。”
顧清帶着兩個妻子逛到崖下,指着那個木屋說道:“後來有段時間這裏是議事廳,各峰長老有什麽事就在這裏商量。”
甄桃說道:“就是你放了很多綠茶的那個木屋?”
顧清說道:“最開始放的都是黑茶。”
那些跟着他們來到這裏的猴子們在樹上紛紛叫了起來。
顧清也不理會,帶着她們又去峰間别處遊玩一番,對一條無名小溪做了重點介紹。
“當年那馬便是養在這裏,元曲師弟與平詠佳經常在這裏頂磚。”
“神末峰規矩這麽嚴?”
“是師姑要試劍。”
“趙臘月果然像傳聞裏那般兇。”
“話說這麽多年了,你們還是叫她師姑,沒有改成師姐嗎?”
“師父那年在景園說過,一切照舊。”
“景陽真人确實是萬物不系懷的性情。”
“……是懶。”
……
……
一家三口随意聊着,沒用多長時間便逛完了神末峰。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也沒有什麽景點,現在更是連人都沒有了。
趙臘月飛升成仙,平詠佳大部分時間都在劍峰裏睡覺,元曲在各座峰輪流處理門内事務,他們也沒有收弟子。
顧清有些感慨,待回到峰頂的時候卻發現有訪客,才想起來先前那些猴子已經說過。
神末峰現在沒有人,訪客自然是來見他的。
那個穿着明黃衣衫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複雜,待看到他身後的兩個女子時,更是複雜得超過了無端劍法。
顧清與胡太後猜到來者是誰,也有些尴尬。
最終還是甄桃打破了場間的沉默,說道:“你們一家子自己聊吧,我去洞府裏找些劍經看看。”
說完這句話,她便進了洞府。
那位中年男子對着胡太後跪拜下去,說道:“皇孫見過祖母。”
胡太後有些隐隐激動,又有些不安,上前把他扶了起來,說道:“你就是澄兒吧。”
是的,這位穿着明黃衣衫的中年男子便是當代神皇景澄。
他的父親景堯在多年前便看破紅塵,學習自己的祖父去了果成寺出家。
當然,紅塵這種事情想要完全看破真是極難,不然怎麽可能親生母親到了墨丘,他也不見。
神皇景澄與胡太後略說了幾句話,轉身望向顧清,猶豫半晌後行了弟子禮,說道:“景澄見過師祖。”
顧清曾經是帝師,當然就是他的師祖,不管後面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出于對青山宗的尊重,朝廷便無法不承認這點。
胡太後牽着孫兒的手去道殿裏說話。
顧清站在崖畔,對着雲海說道:“你這是鬧哪出?”
雲海裏開出一朵梅花,元曲踏劍而起,微笑說道:“祖孫重逢,我怎麽好攔?”
顧清哼了一聲。
“你要是掌門,不管嗯還是哼都無所謂,這時候别給我臉色看。”
元曲調笑說道:“而且一個祖母,一個師祖,不是挺搭?”
……
……
上德峰已經變成了一座黑玉盤,面積極大,平日裏有無數雲霧在其間飄蕩。
黑色的屍狗如小山般,趴在黑玉盤中央,任雲霧從毛發間穿過,沒有任何動作,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青山五百多年。
要說搭的話,它與上德峰變成的這座黑玉盤才叫真的搭。
偶爾雲霧會散去,陽光會灑進來,它會慢慢轉動一下身體,表達出曬太陽的意思。
兩百年前它曬太陽的時候,曾經打過一個噴嚏。
那一刻狂風大作,劍峰上的雲霧都險些被吹幹淨,就連數百裏外的雲集鎮都露出了真容。
朝天大陸修行界一直在猜想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反正麒麟這些年在雲夢山裏格外老實,童顔去朝歌城取了蒼龍的胃,它都不敢有任何異議。
反正屍狗坐在黑玉盤裏一天,便沒有人敢踏上一步,各峰弟子平時經過的時候,也隻會遙遙敬禮,便恭敬退走。
這些天的情形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它依然坐在原先的位置,卻漸漸有很多青山弟子走上了黑玉盤,從各處運來一些事物,開始在黑玉盤邊緣構制陣法,随着别家宗派也來了人,場面越來越熱鬧。
慣常最熱鬧的清容峰這些天卻有些安靜,因爲南忘一直坐在峰頂,這裏也有一塊黑石,隻不過比屍狗坐的那塊要小很多,不過多了花樹的陰涼,也要舒服很多。
現在的她境界深不可測,容貌依然如當年那般嬌憨清美,兩隻手指勾着的那個酒壺卻還是原來那個。
她遠遠看着那處的熱鬧,眉尖微挑說道:“到底還要多少天才能弄完?我天天在這裏曬太陽,很煩的好不好!”
随着這聲發問,劍峰裏生出一道塵龍,倏然下山,接着便來到了清容峰頂。
這等速度便是仙階飛劍也及不上,真是匪夷所思。
不過青山弟子們看慣了這樣的畫面,隻是有些剛進門不久、有些不适應的弟子對着塵龍的尾巴緊張地行禮。
平詠佳拍掉身上的灰塵,也顧不得臉上的泥巴,對南忘好聲好氣說道:“中州派出了一張仙箓,現在您境界最高,輩份也最高,當然得由您親自收着,不然誰能放心?”
南忘沒好氣道:“快點。”
平詠佳心想這個通天大陣誰都沒經驗,如何快的起來,忽然想到一事,不确定問道:“祖宗,您真不……”
南忘舉起酒壺,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别!你才是真祖宗。”
平詠佳苦着臉說道:“咱們别聊這個,我是想說您真不出去?”
“我爲什麽要出去?出去看他在仙界到處撩小姑娘?你們别擔心那個家夥,他就不能有事兒!”
南忘拎起酒壺灌了一大口,冷笑說道:“再說了,我用得着他派人來接嗎?我要真想飛升我就得自己出去!”
石道上響起刻意爲之的腳步聲,她往那邊看了一眼,嘲弄的意味更濃說道:“不是誰都像這家夥一樣沒出息。”
顧清來到了清容峰頂拜見師長,他知道南忘非常不喜歡自己,自然不會帶着妻子同行。
平詠佳對着他鄭重行禮,說道:“師兄,您終于回來了。”
顧清微笑說道:“剛走到劍峰下面,你便從我身邊跑了過去,也沒法喊住你。”
平詠佳的奔跑速度絕對不能用快若奔馬、迅雷不及掩耳這些詞語來形容,要快無數倍。
南忘說道:“要叙舊也别在我這兒,我最讨厭那些腳踏兩隻船的臭男人!”
平詠佳一臉無辜說道:“我可不臭。”
南忘面無表情道:“仔細說來,你也不一定是男人。”
顧清微笑着說道:“我在海上可都隻坐一艘船。”
南忘冷笑道:“就算一張床又如何?還不是要分被。”
師兄弟二人無語,知道她今天酒喝的有些多了,說不定下一刻就要開始唱小曲,行禮之後便匆匆告辭下山,忽然被遠方的一道金光閃了眼睛,不是洗劍溪,而是故上德峰的位置。
巨大的黑玉盤邊緣已經被飛劍開出了數千道縫隙,裏面灌滿了水金,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從清容峰這麽遠的地方望過去,則像是極繁複精緻的金色紋路。
這裏陣法的邊沿,從各峰之間還有天空裏不停落下飛劍與飛辇,送來無數晶石與各種各樣珍稀的寶物。
“要不是你在海外搜刮了三個月,也許還真會不夠。”平詠佳說道。
顧清問道:“這次準備出去幾個?”
集朝天大陸、各異大陸之力,耗費這麽多資源才能修好這座通天大陣,如果隻能送走一個,那意思真的不大。
“我得留下替師父看家,肯定不能走,你在信裏說也不想走,彭郎那邊女兒還小……”平詠佳扳着指頭算了半天也沒算清楚,懶得再算,指着黑玉盤裏一個青衫道姑,說道:“現在就确定雀娘師姐要走。”
那位青衫道姑便是鏡宗太上長老雀娘,當然她更大的名氣緣自棋道上的曆史地位以及與井九的師徒關系。
當年井九去鏡宗研習分鏡術、推算煙消雲散陣的時候,她一直随侍在旁。現在她又是朝天大陸最了不起的陣法大師,青山幹脆把最重要的主持陣法重任交給了她,反正也不是外人。
趙臘月和童顔等人飛升了,但現在的朝天大陸有平詠佳坐鎮南方,小雪姬在北國強勢依舊,彭郎在南北之間跑來跑去,蘇子葉在西北荒山扛旗,白早在蓬萊神島外若隐若現,顧清橫掃諸大陸……聯盟依舊,太平如昨。
以往有句話叫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麽現在可以說萬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師姑。”
青山弟子們把那些晶石與法寶在黑玉盤的刻痕裏裝好,紛紛向那位秀麗甯靜的青衣道姑行禮。
雀娘不是青山宗的人,勝似青山宗的人,不管是輩份還是位序,大家都清楚的狠。
整個朝天大陸乃至其餘異大陸的寶物都在往青山送,被分别安放在黑玉盤上,邊緣處這些明顯是聚靈陣,那麽數千座聚靈陣合在一起又是什麽?那些深入黑玉盤中央的陣法繪制完畢,又會是什麽?
顧清沒有去打擾雀娘布陣,遙遙對着屍狗大人行了一禮,便與平詠佳去了劍峰,帶着兩個妻子回了神末峰。
南忘現在看着還是個小姑娘,實則已經一千多歲,成了碩果僅存的二代長老。若不是南蠻部落的香火不斷,或者她早就到了最後的關頭,必須選擇飛升還是如何。
她依然喜歡喝酒,說話霸道,但不再像以往那般刁蠻——也許是因爲她已經沒了刁蠻的對象。
現在清容峰不再要求青山大陣擇時開啓,放進春風秋雨冬雪什麽。
住在神末峰頂,看雲卷雲舒,沒有花開花落,竟不知時間之易逝。
景皇一直沒有離開,越來越多的各宗派掌門及長老帶着珍稀物事來到青山。
巨大的黑玉盤越來越熱鬧,金線從邊緣向着深處而去,看着就像是複雜的河道,又像是一幅大畫漸漸成形。
屍狗坐在黑玉盤正中,看着各宗派的弟子忙碌,看着那些像花紋一樣的金線,眼裏流露出欣賞的神情。
這份欣賞是對雀娘的,也是對她的那些助手。
這座大陣已經超過了朝歌城大陣,超過了聚魂谷底的大陣,複雜程度也超過了雪原邊緣萬裏長陣。
朝天大陸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大陣,雀娘已經研究了幾百年,準備了一百多年,還是遇到了很多問題。
在遇到那些疑難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的沮喪、緊張與失望,隻是平靜地與助手們商議修改。
那些助手來自懸鈴宗、鏡宗、果成寺、中州派以及青山宗自家,都是些年輕弟子。數百個精通算學與陣法的年輕一代修道者坐在黑玉盤上,視線随着雀娘的手望向巨大的光幕,不停地進行着推算、重構。
這是座什麽陣?
元曲、平詠佳還有過南山要負責接待各宗派的賓客,安排法寶、丹藥、晶石的接收,也非常忙碌,偶爾看到黑玉盤上的畫面,也會像屍狗一樣,眼裏生出欣賞的情緒。這不是對晚輩弟子的喜愛與贊揚,而是滿足,或者說幸福感。
按道理來說,天賦這種事情隻是概率,天生道路依然罕見,那爲什麽現在的修行界明顯要比以前更強?
井九離開朝天大陸前便與談真人、西來、曹園等人約定好了之後的事情,依次送回了幾張仙箓。現在想來,當年白刃留下六張仙箓也是想要讓朝天大陸與外界的空間界線更加穩定。現在朝天大陸的天地元氣非常充沛,有些枯竭的靈脈甚至有了再生的迹象。這隻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修行界對道法的研究與創新進步速度超乎想象。
——修行界還有門派之分,卻少了很多門戶之見,這種各宗派彙聚在一起讨論陣法的畫面,如今不論是在梅會還是問道大會上都很常見。各宗派之間互通有無,以道法互印,進步自然要快了很多。
爲什麽不再有門戶之見?因爲宗派這個事情基本上已經失去了意義。
萬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或者說,井九留下的那些家夥主宰着這個世界,大家都是師兄弟姐妹,何必分什麽你我?
朝天大陸的修行界迎來了曆史上最美好的時期,也是進步速度最快的一個階段,整體力量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由此看來,根本不需要像太平真人或是白淵那樣做,人類還是能找到别的方法讓自己盡快強大起來。
不管是井九留下的福緣還是天地自然之事,朝天大陸已經進入了大修行時代。
除了柳十歲、趙臘月、童顔,相信接着會有越來越多的飛升者出現。
隻不過朝天大陸對外界的信息了解的依然很少。
仙箓隻能存留純粹的仙氣,無法承載信息穿越時間的差速,雲夢山那邊應該有某種秘法,卻是秘而不宣。
數年前,中州派的那位新掌門終于搞定後谷裏的老人家,便與青山這邊斷了聯系,更是引發了很多猜測,直到半年前,那位新掌門忽然寫了封信過來。平詠佳與元曲不敢怠慢,禀知了南忘。
當年柳詞在西海畔替太平真人擋了那記天劫,南忘便說過一定要取童顔的性命,後來不便再殺,但對那個陰險的家夥始終警惕,覺得肯定有問題,但看着信裏附着的那張仙箓,終究還是同意了這件事。
平詠佳與元曲清楚,既然童顔在信裏說師父遇到了事情,她又怎麽可能不同意派人出去?
某天清晨,青山大陣開啓了南方的一片通道,同時迎來了萬道晨光與微微春雨。
雨水灑落群峰,打濕黑玉盤,顯得更加幽深,仿佛是望着天空的一隻眼睛。
屍狗便是這隻眼睛的神魄,沉靜如山。
各宗派與朝廷的人都到齊了,陣法也布置的差不多了,數百名高僧在一邊念經,數百名道士在另一邊打坐。
春風帶雨拂着黑玉盤外樹上挂着的兩百多隻清心鈴,發出清脆悅耳的好聽聲音,便是懸鈴宗的長老也沒有見過這等陣勢,捋須微笑,心想等宗主回了黎明湖,一定要好好說一下今天的場面。
雨落風起晨光至,缭繞在黑玉盤上的薄霧被吹撒,露出了那座大陣的全部面貌。
隻見無數道刻痕從邊緣向着最裏處延伸,中間不停曲折,仿佛沒有任何規律,如江河肆意而行,但如果仔細望去,卻覺得那些線條的走向與變化隐隐符合某種自然之理,有種難以言明的美感。
無數流金在刻痕裏緩緩流淌,将其填滿數十裏方圓裏的每一道刻痕,遠方的晨光照耀下,那些金色液體散發着晶般的光點,應該是裏面混着很多晶石的碎屑。晶石對于普通修行者來說是極其珍貴的靈氣來源,這時候卻被磨碎了當作塗料,這與元曲當年偷偷把神末峰那顆大海珠送給玉山師妹有什麽區别,都是奢侈到有些逆天的行爲。
不過這座通天大陣本來就是座逆天之陣。
這座陣法的原型就是當年景陽真人飛升的時候在神末峰頂擺的煙消雲散陣,隻不過要大了千倍不止,而且被雀娘與那些年輕的天才弟子們做了很多改造,當然這種改造裏也有井九當年留下的無上智慧。陣法名字與另一處源起則是來自太平真人當年滅世時在大漩渦處擺出的通天殺陣,隻不過運行軌迹與陣意則是截然相反。
一切都準備好了,隻是不知道何時開始。
水月庵當代長老一直拿着枝桃花,枝上的花瓣一直在慢慢落着,這時候又落了兩瓣,便隻剩下最後孤伶伶的一瓣。
她走到黑玉盤邊緣,把桃花枝遞給了平詠佳。
平詠佳接過那根桃花枝,像劍一般插到自己腰上,望着群峰間的數千名修道者問道:“今日誰要飛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