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井九蒼白的臉,眼底的那抹金色,趙臘月沉默不語。
靜園裏并不安靜,不時有咳聲響起。
柳十歲拿着今年做的第三把掃帚,掃着地上的殘雪與碎屑,臉色也有些蒼白,不時咳兩聲。
這幾年的冬天有些冷,果成寺會落雪,他體内的真氣沖突也變得有些嚴重。
白貓走進園裏,視線在井九與柳十歲蒼白的臉上來回,滿是憐憫。
這對主仆現在的日子不怎麽好過,趙臘月卻是相反。她養白了很多,臉上有着兩抹健康的紅,看着就像蘋果般,吹彈可破,鮮嫩好吃,與當初劍峰上那個短發淩亂、渾身灰土的少女完全不一樣。
白貓慢慢走到廊前,躍至木地闆上,踩上她的膝蓋,拉長身體,去蹭了蹭她的臉,然後才在她的懷裏仔細趴好。
果成寺是天下第一大廟,講究的是清靜修佛,而且在凡人心裏地位極其崇高,沒到年節那天,四周的村民自然不敢用鞭炮來打擾大師們的清靜。沒有鞭炮聲,但年節的味道卻是從寺外遠遠飄了過來……
有的是臘排骨,有的是腌魚,還有的是新宰殺的年豬。
哪怕在人間之外,哪怕有禅宗大陣隔絕,依然無法擋住這些紅塵意,不管修道還是參禅,之所以困難便是如此。
朝天大陸有幾個隊伍正像這些味道一樣,向着果成寺進發。
今年是前代神皇陛下離世三百年整,皇族派出了一個使團離開了朝歌城。
先皇退位假死,最後在果成寺圓寂,這是景氏皇朝最大的隐秘之一,使團人數自然不多,除了随侍的騎兵,真正的官員隻有兩位。鹿國公身邊那位官員看着很是平靜從容,不知道是哪家王公的子弟。
這件事情隻有果成寺、中州派、青山宗、水月庵、一茅齋知道,按舊例也會派出代表,隻是已經過了三百年,而且算不得什麽大事,派年輕弟子來上柱香聊表心意便好。
……
……
天光峰頂,雲霧盡散,陽光頗爲清麗。
卓如歲跪在那道石碑前,心想跪着果然不如躺着,師父到底是要做什麽?
青山掌門柳詞看着自己的關門弟子,說道:“總這麽懶做什麽呢?不要向他學,有些事情是學不來的。”
卓如歲無奈說道:“我是真的困……修行太耗精神,空閑時間不用來養神回力,難道還要東看西看?”
“所以你就一直耷拉着眼皮,誰都不拿正眼看?”
柳詞聲音微冷說道:“這次去果成寺,該看的時候你就要去看,不要看錯了,也不要看漏了。”
卓如歲沉默了會兒,說道:“弟子遵命。”
……
……
水月庵不知道什麽原因并沒有派人來。一茅齋來的是奚一雲,三年前他沒有去雲夢山參加問道者的重聚,據說那時候是在編修在幻境裏寫下的著作,這次他可以來果成寺,想來是編著已經完成,境界又有提升。
中州派來了兩個人,白千軍的傷勢已經盡好,元嬰期的修爲更加穩定,隻是比當年要沉默了很多,另外那名弟子明顯身份地位比他更高,帶着帷帽遮住了頭,迳直走在最前方,經過果成寺的匾額時,那人駐足觀看了片刻才再次擡步。
青山那邊來的是卓如歲而不是掌門首徒過南山,是因爲過南山與兩忘峰的年輕強者們,都已經跟随師長去了白城,支援雪原方向的朝廷軍隊。中州派沒有派童顔前來,則是因爲童顔……還在地底挖洞。
他在黑暗的地底挖了好幾年時間,不知挖穿了幾條山與河,終于來到了地脈深處。
看着數裏前那個被寒冰包裹,隐隐發光的青天鑒,他發現自己竟然提前了幾年時間。
他算錯了一件事情,世間萬事唯手熟耳,就連挖洞這種事情也是能熟悉起來,進而變得更加高速。
青天鑒散發的幽光,照亮了地脈深處的洞窟,也照亮了他的臉。
不知道是光太弱,還是地底太暗,他挑起的雙眉竟似要比以前濃了些。
他之所以挑眉是因爲不解,那道始終高高在上的威壓爲何忽然消失了?麒麟大人去了何處?
按照中州派的門規,麒麟作爲鎮山神獸,絕對不能離開雲夢山。
這樣也好,他不用擔心被麒麟大人發現,然後被撕成碎片。
想着這些事情,他走到青天鑒前,發現鑒外的冰層厚約數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琉璃方塊。他把手伸到冰層表面,發現寒意十分可怕,竟連他都覺得有些刺骨疼痛,而且從觸感來看,這冰層極爲堅硬,隻怕用飛劍都很難斬開。
感覺到他的到來,青天鑒裏生起數道幽光,在冰塊裏折射成奇怪的光線,青兒的身影漸漸顯現。
因爲折射的緣故,她的身影有些變形,而且很淡,仿佛随時都可能散去。
青兒看到童顔,小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撲到冰塊邊緣,卻再也無法出來,就像是被關在裏面一般。
“你是來救我的嗎?”
童顔看着她平靜說道:“不是。”
青兒怔怔地看着他,說道:“那你來做什麽?”
童顔說道:“我聽到你的呼救聲,所以來這裏,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年在洛淮南留下的洞府裏,聽到青兒的呼救聲,他很快便算清楚了很多事情。
師尊不會回應,如果他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便必須親自來到青天鑒前發問。
所以他開始向地底挖洞,不眠不休地挖了六年,終于來到了這裏。
青兒聲音微顫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來到的這裏,但想來曆盡艱辛,而你……就隻是爲了問我一句話?”
童顔說道:“是的。”
青兒無法理解,看着他說道:“真相……就這麽重要?”
童顔平靜說道:“棋子隻分黑白,顔色對我來說很重要,而且我修的是棋道,棋道便是求解,解就是尋找答案。”
……
……
活着,就是不停尋找答案的一段過程。
隻不過有些人很早便發現問題無解,或者解題太累,于是選擇了放棄。
但總還有很多人在不停地尋找答案。
趙臘月尋找了很多年,終于找到了那個最想知道的答案,但未來的修行路怎樣走,她還沒有完全确定。
柳十歲沒有問題,所以不需要尋找答案,除了身體裏的那些真氣沖突之外。
井九隻有兩個問題,是誰在煙消雲散陣裏動了手腳,讓自己飛升之後依然沒能斬斷因果、繼而仙軀不存,又是誰偷襲自己,把自己打落凡塵。後者的答案他已經确認,前者他還在尋找,但其實早已知道。
陰三也還在佛經裏尋找答案,怎樣才能把神魂與這具肉身完美地統一在一起?
通天井裏散出陣陣陰風,被無數符印鎮壓消解,然後被海風一吹便散于無形。
不遠處的山林裏,水月庵的庭院若隐若現。
最深處的靜室裏有扇圓窗,對着雪湖,畫面很是好看。
這裏沒有風,窗台上的那盞燈火沒有搖晃,但不知爲何卻還是有些飄渺,仿佛随時可能熄滅。
過冬給自己起這個名字,便是因爲她不喜歡冬天,想很快過去。
可能是因爲這個原因,她一直在睡覺,長長的睫毛一眨不眨,隔很長時間才會呼吸一次。
青簾小轎停在靜室外,水月庵主坐在窗外的湖邊。
她們看着那盞燈火,心裏的問題是,你還能燃燒多久?
……
……
很多人都不喜歡冬天,唯一的好處大概便是過年時的熱鬧與吃食,還有新衣服。
離過年還有三天,前來參加祭塔儀式的人們陸續抵達了果成寺。
卓如歲站在靜園裏,看着檐上的殘雪,神情有些凝重,心想東海畔都冷成了這樣,雪原該是如何?
井九看着他平靜說道:“你現在境界還低,不要想着去北邊。”
卓如歲心想你怎麽和師父一個态度,說道:“白師叔與墨師叔帶着兩忘峰的師兄弟們去了白城,我怎麽好意思留在南邊?”
井九說道:“我本就不同意兩忘峰的做法,真有大事,年輕弟子去了就是送死。”
卓如歲不同意,說道:“有些事情總是要人做的。”
井九說道:“等你進了破海境再去。”
卓如歲想了想才明白這個邏輯,神情有些怪異說道:“師叔你這是在表示對我的看好?”
井九說道:“不錯,像簡如雲這些沒甚前途的弟子,想去冒險也無所謂,但你前途可期,所以要惜命。”
卓如歲盯着他的眼睛說道:“獸潮來了怎麽辦?”
井九平靜說道:“已經來過很多次。”
如果換作柳十歲或者是别的兩忘峰弟子,這時候會繼續與井九争下去。卓如歲卻覺得師父與井九說的話好像也确實有些道理,像自己這樣的天才,是應該留在最關鍵的時刻再來挽狂瀾于既倒,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之中……
而且他确實有些懶得。
井九欣賞他大概也與此有關。
“師叔,我看這裏環境不錯,我就在這裏住吧。”
卓如歲覺得靜園很清靜,比果成寺給自己安排的客居要好很多。
趙臘月忽然睜開眼睛說道:“沒地方。”
卓如歲頓時沒了精神,轉身向外面走去,耷拉着眼嘀咕道:“記仇,太記仇了。”
第二天,渡海僧帶着幾位醫僧自白城歸來,禅子還留在那邊與刀聖一道坐鎮。
渡海僧第一時間來到靜園,對井九說了說雪原的情形,問他有何看法。
井九心想這種事情爲何要來問自己。
渡海僧笑了笑,沒有說什麽,轉身離開。
當天夜裏,鹿國公便來了。
靜園連續有客來訪,真是有些熱鬧,仿佛整個朝天大陸都知道了井九與趙臘月藏在果成寺裏聽經修禅一般。
鹿國公知道井九的脾氣,沒有說什麽雪原的事情,也沒有說朝中局勢,隻是挑着井家發生的幾件趣事講了講——井商在太常寺裏的職司依然清閑,井梨入宮成了景堯皇子的伴讀,一道修行青山功法,但在婚事方面好像遇着了些小問題。
看井九聽得比較認真,鹿國公松了口氣,心想自己算是賭對了。在柳十歲與趙臘月看來,井九的話比當年要多了很多,整個人也生動了很多,但在鹿國公這些人的眼裏,随着井九的境界越來越高、聲望越來越隆,仙氣也仿佛越來越重,他們真的很擔心井九就此不理世事,那他們這些井九留在世間的人,該如何自處?
鹿國公走後,柳十歲又拖了一遍地,把他與卓如歲留下的腳印全部擦幹淨。
井九對他說道:“明天比較熱鬧,你避一下,不要過來。”
參與祭塔的人數雖然不多,卻代表着景氏皇朝以及各大宗派,如果讓人發現本應在青山劍獄的柳十歲在這裏,可能會有些不方便。柳十歲也是這樣想的,點點頭便應了下來。
趙臘月看了眼井九,心知決非是這個原因。
……
……
第二日祭塔正式開始,一應流程與民間上墳沒有太大區别,隻不過靜園外念經的僧人數量比較多而已。
井九自然不會參與,坐在靜園深處的客居裏,聽着外面飄來的經聲,看着被寒風吹動的白幡,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趙臘月給他煮了杯茶,在地闆上推到他身前,沒有說讓他出去的話。
有資格進入靜園,對那座小石塔參拜的隻有六人。
分别是鹿國公與那位朝廷官員、卓如歲、奚一雲、白千軍與那位戴着帷帽的中州派弟子。
渡海僧與大常僧在塔旁迎着,看着那名中州派弟子居然到此時還戴着帽子,不禁有些不悅。
奚一雲這一次才知道,原來先代神皇真在果成寺出家爲僧,甚至葬在這裏,震驚至極,心想難怪果成寺與皇家如此親厚。
看着渡海僧與大常僧的神情,他轉頭望去,看到那名戴着帷帽的中州派弟子,說道:“煩請摘帽。”
果成寺僧人是主人不便說些什麽,他自然要說話,一茅齋向來就是這樣的行事風格。
白千軍看着他寒聲說道:“你說話小心些。”
奚一雲看着他平靜說道:“你确認自己真的醒了?難道還把自己當成皇帝?”
這說的自然是青天鑒幻境裏的事情。
聽着這話,白千軍神情微變,有些鐵青。
他在青天鑒幻境裏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最後終于成爲了天下共主,誰知道仙箓卻落在了井九的手裏。
這件事情在修道界已經成爲傳說般的故事,他自然也成了最大的笑話。
一茅齋書生不是記仇的性情,但絕對不會忘仇。在幻境裏,秦皇斬殺奚一雲,屠殺他的門人,禁絕他的學說,這等深仇大恨,即便離了幻境又怎能忘記,所謂問道的規矩,哪裏管得住人心。
便在這時,那名戴着帷帽的中州派弟子緩聲說道:“你确定有資格讓我摘下帽子?”
他的聲音很好聽,但音調有些奇怪,就像是剛學會說話的兒童,還不如何熟練。
如果這時候柳十歲在場,應該會想起來三十年前剛到小山村的井九。
最關鍵的是,這名中州派弟子的聲音裏仿佛蘊藏着無數雲霧,從人耳塞進心胸,令人艱于呼吸。
奚一雲氣息微窒,知道對方境界高得出奇,自己遠遠不是對手。
但他沒有放棄,看着那人堅定說道:“逝者爲大!更何況那是先皇陛下!”
“有道理,死人總是值得同情的,但你要記住,就算是皇帝也沒有資格讓我摘帽,更何況是你這個晚輩!”
那名中州派弟子摘下帽子,看着奚一雲喝道。
奚一雲胸口一悶,如遭重擊,噴出一口鮮血。
靜園裏的人們看着那名中州派弟子的臉,還有他頭上的那兩隻角,震驚的無法言語。
……
……
(明天啓程回東北,路上奔波,寫的肯定要少很多,如果斷更會提前說的,向大家彙報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