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陰德來到郡府堂上,荀貞令人奉來湯水,請他入座。
陰德頗是羞慚,對荀貞說道:“吾本意是助君擊徐,卻不意攻賊敗北,反爲其擒。”
陰德在琅琊興兵,差點壞了荀貞的大事,然而事情既然已經得到了妥善的解決,荀貞也沒有因此而抱怨陰德,反是溫顔和語,寬慰陰德。
寬慰了幾句,荀貞說道:“公既敗於開陽,這琅琊怕不能回去了。不知公有何打算?如有用得着我處,盡請言來。”
陰德也知道,便是荀貞拿下徐州,這琅琊郡的太守之位,他也是坐不成了。——即使荀貞有意爲報仇,可當下攻徐的關鍵時刻,荀貞卻是絕不會在這個時候主動攻擊臧霸的,所以,陰德也就不妄想還回琅琊去當太守了。
琅琊回不去,廣陵他也沒有顔面待。
他歎了口氣,說道:“我還能有何打算?吾亦老矣,當返鄉了。”
“公路上辛苦,我已爲公備下館舍,便請公先入住休息,在廣陵住上些時日,再議此事,如何?”
“我今天就走。”
“這,……何必如此急切?”
“貞之,你雖不言,我卻自知:我在開陽興兵擊賊,事先沒有與你通聲息,而今大敗,險些壞了你攻徐的事,你縱然不說,可我豈會無羞慚之情?又怎能在廣陵安住?”
陰氏畢竟是本朝的外戚,孝明皇帝時的“四小侯”之一,貴胄之家,累世簪纓,陰德本人在海内也有些薄名,盡管兵敗被擒,幸得荀成贖買,這才脫身,然卻也是個要臉面的。
聽了他這話,荀貞了解他此時的心情,遂不再多勸,說道:“而今海内兵亂,道路不甯,南陽路遠,道上或有賊寇,公既急歸,我便遣一營兵馬護送公歸鄉,如何?”
“多謝你了。”
“論公,公爲貞同僚;論私,公爲長輩。此貞理所當爲。”
荀貞頓了下,又說道:“公達、仲仁俱在前線,文若現在府中,公如有意與他一見,我喚他過來?”
“文若年少時便有‘王佐之才’的美譽,我愧爲長輩,卻連臧霸這個兵子都打不掉,有何面目見他?”陰德擺了擺手,“不見了,不見了!”
“兵子”者,是對兵士的蔑稱。
荀貞撫慰說道:“公乃當今高士,豈是臧霸可比?無非公兵少而臧兵多,因此而敗。況又,勝敗兵家常事,實是不足一提。”
“貞之,你說國事怎麽忽然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兵強者雄,勢大則豪,一個個都目無綱憲,心無王室,以緻天子受困,地方受害。……這是怎麽回事?”
荀貞無言以對。
細論起來,荀貞可也不正是“兵強者雄”、“目無綱憲”的人們中的一個麽?
陰德卻沒把荀貞看成是這樣的人,他對荀貞說道:‘“貞之,陶恭祖背道任情,忠直之士爲其所疏,讒慝小人得其重用,徐州百姓因之久苦。今汝起義兵,擊東海,當努力之!”
“是。”
陰德又道:“我有一忠言相勸,也不知你願不願聽?”
“貞謹聞教誨。”
“我觀陶恭祖必非你的對手,等你取下徐州後,這臧霸卻是不能再把他留在琅琊了!”
陰德這話倒是和此前臧洪的話一個意思。
荀貞見陰德言辭懇切,因也就對他說了實話,說道:“公言固是,可如遷臧霸出琅琊,我料他必不願,而泰山兵頗衆,如因此再起戰事,使徐州的百姓受苦,此非我之所願見啊。”
陰德說道:“我有一策,可弱臧霸。你可肯聽?”
“公請言之。”
“正如你的話,你如果遷臧霸出琅琊,他必然不願,可他爲何不願?”
“臧霸部曲多泰山人,琅琊與泰山接壤,故此他必然不願。”
“不錯!臧霸的部曲裏邊,大多是泰山郡的亡命、惡少年。我在琅琊時,幾乎每日都有亡命從泰山來,投入其軍,泰山實爲他的根本之地。所以,你拿下徐州後,可以不必立即就遷他出琅琊,而是可先選一能治劇、有智勇的能吏,使其治琅琊,爲琅琊守,絕泰山,攬民心,以此而斷臧霸之根,堰塞其源。稍久,臧霸必弱。候其弱後,是遷是剿,便盡由君意了!”
陰德久在琅琊,熟知泰山兵的情況,他這條計策卻是對症下藥,正合了釜底抽薪之意,如按此行之,确有可能達成不動一兵一戈而削平臧霸的目的,可謂上策。
“公此高明之策也!”荀貞稱贊了一句,意态躊躇,似有話想說,卻終沒有說出口來。
陰德卻是知道他想說什麽,苦笑一聲,說道:“君必是想問:爲何我既有此策,卻怎麽沒有按之實行吧?”
“公明察分毫。貞确有此疑。”
“貞之,我怎會不想這麽做?可是我手上沒有兵啊!而且說實話,我也不是一個能治劇之人。”
“公此策實爲定琅琊的上策。我必細細斟酌,取下徐州後便按此行之。來日琅琊如能不興兵戈而定,此公之功也。”
“好了,你不必再誇贊我,安慰我了。”陰德起身,望了望堂外的天色,說道,“快中午了,我這就動身返鄉吧。”
“不如在我這裏吃過飯,然後再走?”
“不吃了,不吃了!”
見陰德意思堅決,荀貞也不勉強,便傳下軍令,調了兩百兵士,護送陰德返鄉。荀貞本人親自把陰德又送出城外,行十餘裏,告别之後,望其遠去,這才歸城。
回到城中,入到郡府堂上,戲志才、荀彧兩人皆在。
荀彧問道:“陰相走了?”
“剛送走。”
“是否果如我料,不願見我?”
荀貞笑道:“确如你料。”
戲志才說道:“他在琅琊貿然起兵,事先也不給貞之打個招呼,險壞我軍攻徐大事,自覺無顔面見人,也是自然。”又道,“好在仲仁遇亂不驚,處置得當,這才消弭了此事帶來的影響。”
荀彧點頭說道:“許護軍擊下邳縣,臨機敢應變;仲仁在厚丘,處變不亂,頗有雍然将度。”笑對荀貞說道,“兄真有識人之明,用此二人分爲兩路主将,恰得其任。”
荀貞一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改而說道:“陰相臨走前,說了一道平定琅琊的計策,我聽後覺得确是可行。來來,你倆都入座,咱們一起再參度參度。”
當下,三人各自入席,荀貞把陰德的計策說出,荀彧和戲志才兩人經過考慮,俱都贊同。於是,荀貞決定,等打下徐州後便按此策治理琅琊、削弱臧霸。
說及臧霸,荀彧說道:“擊下邳時,臧霸按兵不動;今我兩路兵馬皆已入東海,臧霸卻竟仍不肯動麽?……君侯,似可遣一人再去見他,問其行止。”
前日的軍報,許仲已攻得了司吾、良成兩縣,其部也進入東海郡境内了,現正開往襄贲縣。
戲志才說道:“臧霸本就以琅琊爲自恃,今陰相離境,獨留其存,囊括全郡之地,連泰山而瞰東海,其意必愈高矣!吾料便是再遣人去見他,他應仍然還是不會動的。”
琅琊、泰山都在東海郡的北邊,地勢比東海高,所以戲志才說“瞰東海”。
戲志才頓了下,接着說道:“……君侯,臧霸既然一錢不取,放了陰相,已經擺明了态度,那麽他那裏現下就暫時不需理會。以我之見,目前當以彭城爲要,先把薛禮給逼催出來!”
前些日的軍議後,遣了使者去見薛禮。
使者剛回來不久,說是薛禮言稱:願奉建威将軍旗号,共讨陶謙。
薛禮本是打了坐觀的企圖,可孫河兵駐蕭縣,距他的國都彭城縣近在咫尺,荀成、許仲又相繼攻入東海,眼看陶謙将敗,而臧霸遲遲不動,明顯是存了投荀貞之心,如果這個時候還企圖坐觀,待陶謙敗後,下一個肯定就是他,而且荀貞派去見他的使者話裏雖然沒有明言,可細品其話,話裏邊确實亦是此意。被逼無奈,薛禮隻得熄了坐觀的念頭,答應了出兵。
盡管答應了出兵,可隻在口頭上說說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所以,戲志才建議催逼他,讓他派出部隊真刀實槍地上戰場。
荀貞颔首。
戲志才又道:“此次催迫,不需再從郡府遣人,隻叫許護軍派人去調他的兵馬便可。”
荀彧說道:“正該如此!”
既然薛禮願意奉荀貞的旗号了,那麽自就不需仍由荀貞派人去調他的兵,由在前線指揮作戰的主将派個人去調他的兵馬便是足夠。
這點小小的公文,不需陳儀再來措辭書寫,便由荀彧寫就一道軍文,又寫了一封書信,俱是給許仲的。軍文是讓許仲拿給薛禮去看的,内容爲調彭城國兵擊東海;書信裏邊寫的則是對彭城薛禮的分析,告訴許仲該如何行事。軍文與書信寫成,荀貞叫人送去給許仲。
荀彧笑道:“待薛禮出兵後,臧霸便是再自恃琅琊,恐亦難免會有些難安了。”
這也正是戲志才所說的“先催迫薛禮”之另外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