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相見,别有一番禮揖熱鬧。
熱鬧過後,分賓主落座,又略叙了些寒暄問候,當下正值關東讨董,而邯鄲榮等人又是從冀州來,話題少不了的就會落在“關東聯軍盟主”、“車騎将軍”袁紹身上。
在戲志才提到袁紹後,邯鄲榮卻沒有先回答他,而是一拍腦門,想起了一事,他轉對荀貞說道:“将軍,我來前,特地去了封信給審正南。”
審正南,自便是審配了。
荀貞“噢”了一聲,說道:“魏郡一别,甚久未見,正南如今可好?”
“韓冀州到任後辟他入了州府,征爲從事。将軍也是知道的,正南素性剛正,雖爲人吏,凜然如松,卻有不可犯之節,我聽說他在韓冀州府中頗不如意,所以給他去信,本意是想邀他同來颍川,共到将軍帳下效力,隻是他給我回信說:他已得袁渤海之邀,不能來投将軍了。”
韓馥到任後在用人選賢上有兩個舉措,一是遣專騎迎家鄉名士入冀,再一個就是征辟了包括審配在内的一批冀州士人,雙管齊下,欲以此來鞏固他在冀州的統治根基,評心而論,他的這兩個舉措挺好,換了荀貞在他的位置,也會選擇這麽做,隻是可惜,舉措雖好,他這個人卻無“人主之能”,能力不足,肚量也不足,卻是沒能把冀州和颍川士人間的關系給處理好。
韓馥畢竟是颍川人,在感情上親近颍川士人,對冀州的士人本就有三分不信,又碰上審配是個生性剛強的,不會猜韓馥的心思也就算了,動不動還“犯顔直谏”,那麽難免就會冷落他。
袁紹一心想要起兵,可韓馥雖是他家的“故吏”,因了個人的利益,卻處處給他找麻煩,十分掣肘,爲得到冀州的支持,他一直都在争取韓馥身邊的人,希望能以此來影響州裏的決策,連受到韓馥信用的颍川士人都在他的争取之列,更别說審配這樣受到韓馥冷落的人了。
說起來,受到韓馥冷落的冀州士人其實有不少,可在這些士人中,能得到袁紹不遺餘力招攬的現下卻獨有審配一個。
這是因爲三個緣故,一則,自是因審配受韓馥冷落,不得志,二來,是因爲審配本人也是個有能力的,以忠烈慷慨聞名,雖非輕俠之士,卻也是英傑一流,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審配家在魏郡,而魏郡挨着河内,河内是袁紹既定的屯兵地,所以魏郡的士人尤得他的重視。
邯鄲榮給審配去信時,袁紹還未入屯到河内,可卻已經早早地就寫信給審配,邀他同谘合謀,共襄大舉了。袁紹何許人也?此次起兵盟主,又是相邀在前,審配自然就不會再來投荀貞了。
荀貞心道:“我與正南雖是一場君臣,可也隻是一場君臣罷了,既非同宗同族,又無鄉誼之情,遠不能與我和志才、叔業諸人的關系相比,今他既得了袁本初的相邀,袁本初的起兵地又是冀州,正在他的家鄉,那麽他留下來,不來投我也是清理中事。”想到這裏,看了眼邯鄲榮、盧廣、蒲滬三人,又心道,“便是公宰三人,他們如得袁本初相邀,怕也不會千裏迢迢地來颍川投我。”設身處地地自忖之,“袁本初門第顯貴,身是聯軍盟主,又是在冀州士人的家鄉起兵,如我是冀州士人,我也不會另投别人,而是如正南一樣徑投袁本初了。”
荀貞原就是個“厚道人”,這些年宦海沉浮,曆經諸事,雖增了許多城府,多了一些“奸詐”,可本質猶存,并未改變,能夠替别人着想,毫不小肚雞腸,故此,審配雖不來投他,他卻亦無惱,明知邯鄲榮三人可能是“退而求其次”才來投的他,卻也不怒。
他颔首說道:“袁渤海是我聯軍的盟主,負天下重望,一意匡扶漢室,求賢若渴,正南才清志高,拔群出萃,入到他的帳下,必能得其所用,一展抱負。”
邯鄲榮取出一封信,呈給荀貞,說道:“正南除給我的回信外,還有一封是寫給将軍的,便是此信了。請将軍觀之。”
荀貞接住,揭開封泥,細細觀讀。
審配在信裏沒寫太多,隻是道了下舊事,叙了下别情,又說聯軍起兵,聞荀貞欲入駐颍川,祝願荀貞能兵事順利,在信末,他提了一句:說他将從袁紹去河内,河内和颍川相顧,兩軍可成犄角,能遙相呼應,荀貞如有什麽需要他幫忙的,可遣一騎送個信兒至,他必傾力而爲。
荀貞心道:“正南這話的意思是:我如有需要,他會在袁紹那裏爲我做個說客。”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而今大軍一起,諸路分兵,常理推斷之:在即将的戰事中,荀貞這一路肯定是會需要到别路人馬的配合的,袁紹做爲盟主,在荀貞需要時,審配就可以爲荀貞說話,說動袁紹,或親遣兵助之,或令酸棗諸軍助之。
荀貞合上信,又心道:“正南不知讨董的結局,故有此一說。他這番好意,我卻是用不上了。”
起兵前,袁紹或許一呼百應,可起兵後,酸棗諸軍各擁兵馬,皆兵強馬壯,都有了不小的實力,對袁紹自也就不會仍如以前那麽誠意擁戴了,兼之袁紹又遠在河内,鞭長莫及,無法親自指揮酸棗諸軍,他的那個‘盟主’之号說到底不過是虛名罷了,即便真的下令,大約也是調動不了多少酸棗的兵卒的,至於袁術,他們兄弟不和,袁術看不起袁紹,更且還嫉妒他,更是别想着他會遵奉袁紹的命令了,所以審配這封信的好意,荀貞心領,卻是無用上之時。
荀貞把信放在案上,心道:“正南的好意我雖無用上之時,但他今在袁紹帳下,得袁紹重用,日後卻說不定會有借重他的時候,回信該給他怎麽寫,待到晚上我想好了再說罷。”
說完審配的事情,邯鄲榮把話題轉到了戲志才方才問的“袁紹”身上。
他說道:“袁渤海自得了渤海太守之拜後便積極謀求起兵,韓冀州初不願意,數次阻撓,後因橋東郡之檄,又因州府諸吏之勸,再又得颍川諸士之說,遂乃由渤海起兵,願供糧秣,并遣州兵相助。隻是,我聞之,他雖明面同意,可實爲不得已之舉,對渤海仍甚忌憚。”
橋瑁的那道詐作三公移書,書一出來時,就有明智之士知是假的,但在初時卻也是哄住了不少人,如韓馥就被騙了,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能做到州郡長吏的在朝中都有熟人,去封信一問就知實情,卻是早在荀貞未到颍川前就已被人揭穿,人皆知了此檄實是出自橋瑁之手。
不過就算現下已被揭穿也無所謂了,各路州郡本就隻是需要一個名義,真假不重要,現在都已經起兵了,便是知檄是假,還能撤軍不成?
袁紹起兵前的情況,凡是邯鄲榮知道的,荀貞等人也早從各個渠道獲知了,而袁紹起兵後、到河内的近況,邯鄲榮因是當時已經在了來颍川的路上,消息不靈通,卻是所知不多。
他知道的隻有幾件事。
他說道:“袁渤海在冀州雖爲韓冀州所忌,然卻極得州郡長吏、各地豪傑擁護,應者如響、投者如雲,我路過魏郡時,袁渤海尚未至河内,然河内太守王匡已唯袁渤海之命是從,又有原并州武猛從事張揚和南匈奴左賢王於扶羅,聞袁渤海起兵,亦遣使送信,願受驅策。”
張揚是故并州刺史、執金吾丁原的故吏,早前受何進之令歸本州募兵,未返至洛,何進已死,丁原也死了,他遂留在了上黨附近,去年底,因見董卓作亂朝中,他認爲天下要亂,便放開了手腳,舉兵進攻上黨太守,欲擴實力,然而未能取勝,於是轉略數縣,現有兵馬數千。
於扶羅去年和白波黃巾合兵入侵河東,被董卓遣牛輔帶兵去給了迎頭一擊,雖未大敗,可卻也吃了點小虧,幸得因聞關東将起兵,董卓把牛輔召回了洛陽,他這才未太過折損實力,聞得袁紹起兵後,不管怎麽看,袁紹的前途都要比黃巾坦亮,所以他就舍了黃巾,改投袁紹了。
荀貞心道:“袁本初承家門之資,養望幾達二十年,交接群豪,又一舉誅滅諸宦,時下之名,如日中升,酸棗奉爲盟主,王匡、張揚等豪傑影從,便連於扶羅這等胡人也領兵來投,……如我有他這等的資本,匡定天下,蕩平海内,雖非易事,卻也能減輕許多的困難啊。”
這個念頭,荀貞也是一想而已,對袁紹他其實沒有什麽羨慕,做人做事,還是要靠能力,隻要自己的能力足夠,再難的事也能左丞,而能力若是不夠,名望再大也是無用。
帳中的人坐得有點多,火爐燒得又旺,微覺悶氣,臨帳門而坐的程嘉把簾幕上的小窗格給掀開了一個,冰涼清新的空氣頓時吹透進來,諸人精神一爽。
荀貞往外望去,時辰尚早,正看見旭日在天,灑下明亮的光線,映襯得窗格上紅彤彤一片。
他沉吟心道:“諸路聯軍雖大多已然會師各處,可卻皆按兵不動,孟德說得不錯,各軍自帶的糧秣有限,再拖延些時日,恐就會食盡各散了。袁本初身爲盟主,是這次起兵的召集人,也不知他這會兒在想些什麽,又在做些什麽?”
……
袁紹這會兒正在河内的兵營外觀看軍馬操練。
他拄着長劍,在高台上觀望,隻見遠水近城,河水和城池間的野地上步騎縱橫,滿野遍道,兵馬如雲,旌旗如林,金鼓之聲,響遏雲霄,士兵的呼喝喊殺震動四野。
忽有疾風吹來,卷動台上/将旗,他舉首望之,見天空雲氣成行,由北向南,乃不覺舉劍指之,問道:“此天象何兆也?”
許攸、逢紀等人在他的身側。
許攸擡頭望了眼,笑對他道:“望此天象,朝雲如龍,發乎北,騁往南,叱咤焰烈,勢往無前,當是有英雄以民望振袂於河北,爲天地所感,威動沖霄,氣奮而所緻。”
這所謂“以民望振袂於河北”的“英雄”說的自是袁紹。
袁紹撫須而笑。
卻是廣陵起了“王者之氣”之後,在這河内也出了一道“如龍之氣”。這雲氣之說,本是附會之言,程嘉、許攸二人如是碰到一起,也不知能否争出個誰真誰假。
逢紀卻道:“今明公雖得天下民望,然韓冀州對明公卻仍很是提防,數以糧儲不足爲借口,不肯痛快地給明公供應糧秣,今大兵會合,糧不可斷,明公對此一定要多加留意,早思對策。”
袁紹颔首,按劍說道:“韓文節防我過甚而不思天下大義,此真可憾之事也!”
韓馥是冀州牧,他不肯痛快地給袁紹軍糧,袁紹要想解決這個麻煩,沒有别的好辦法,隻能奪冀州而自有之了,——這件事,許攸、逢紀在私下裏都對袁紹說過,袁紹現爲關東盟主,自号車騎将軍,一個渤海郡哪裏能住得下他?便是他無野心,許攸、逢紀等人也不甘願。
不過,正如荀貞現在不好下手奪徐州、豫州一樣,袁紹雖已有奪冀之意,可現下也不好立刻動手,他剛起兵,打的旗号是讨董,怎能董卓未擊,先鬧内讧,兵向韓馥,來奪冀州?所以這個事情現在也隻能是多做考慮,多做謀劃,以圖萬全。
袁紹轉過話題,問道:“先我遣人赴豫、荊,迎兩州士子,可有信來?”
袁紹和韓馥一樣都是豫州人,名望再大,也是外客,要想在冀州成就一番事業,離不開家鄉士人的相助,所以他選擇了和韓馥相同的做法,也遣了人去豫州邀迎名士入冀,至若荊州,主要指的是南陽,許攸、逢紀,還有何顒都是南陽人,有他們的相邀,相信會有不少南陽士人來的,——此外,召南陽士人還有另一層意思,袁術在南陽,袁紹這也是爲了削弱袁術。
許攸答道:“料算路程,使者應已到兩州,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消息傳來,并有豫、荊士人到了。”
袁紹點了點頭。
逢紀的心思沒在雲氣、人才這些雜事上,他考慮的是起兵作戰事宜,待袁紹、許攸的問答告一段落,他又說道:“曹将軍兩次來信,請明公号令諸軍進擊董卓,明公皆以缺糧難進爲由,沒有應其所請。明公所言固是實情,可曹将軍所說的‘酸棗諸軍,聯兵屯駐不進,時日如久,一旦糧盡,必皆星散去’也是實情,諸軍一旦星散,讨董之事難複再提倒也罷了,萬一董卓趁機出兵,分而擊之,河内必首當其沖。此事,明公亦不可不深思之,也需應早做謀劃。”
袁紹沉吟說道:“孟德上封信裏說,如酸棗諸軍再不動,他就打算和貞之共擊董卓。貞之長於軍略,又有孫堅爲助,他如與孟德聯兵進擊,倒是可稍減我河内受到的壓力。”
“那明公的意思是?”
“我寫信兩封,命人分送給貞之和孟德,叫他倆聯兵擊董,并告之他倆,我會遣兵相助。再寫一封信給孟卓,讓他盡力說服酸棗諸軍,最好也能助貞之和孟德一臂之力。”
逢紀說道:“如此甚好。”
當然好了,袁紹身爲此次起兵的盟主,必是董卓要首先重點打擊的對象,酸棗、颍川、南陽諸軍如果皆不動,河内的壓力就會極大,可如果荀貞、曹操肯主動進擊董卓,引開董卓部分或大部分的注意力以及精力,河内的壓力自然就會随之減輕,對袁紹大大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