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常侍們久居京都,其宗族、子弟皆有不少跟着他們住在洛陽,荀貞面前的這人便是其中之一。
因此人不是宦官,住在宮外,所以僥幸逃脫了此劫,沒有死在宮城亂中,等到洛陽的局勢稍微平定下來之後,他即潛逃出城,雖然是“潛逃”,穿的隻是尋常百姓的衣服,但到底養尊處優得久了,膚潤面紅,大腹便便,隻他颔下那一捧長須,便不是尋常黔首所能蓄的,故此一眼被辛瑷看穿行藏,疑非常人,略微吓唬他了幾句,他就屁滾尿流地如實招出了。
聽得他是宮中常侍子弟,料來必知洛陽實情,因此,辛瑷把他帶到了荀貞騎前。
之前荀貞所了解到的洛陽變局之實情,大多就是從此人口中得知的。
荀貞問道:“天子現在何處?”
這人戰戰兢兢,頭不敢擡,伏在地上,顫聲答道:“小人從洛陽逃出時,聞人言:張常侍等投河死後,天子與陳留王在盧尚書和闵掾的扈從下,夤夜歸宮。前将軍董卓在顯陽苑,聞洛陽生變,乃引兵急進,於今早天沒亮時抵達城西,聞帝在城北,因與公卿往奉迎於北邙坂下。”
洛陽周圍有很多的苑林,顯陽苑是其中之一,在城西。董卓此前屯軍夕陽亭,夕陽亭也是在城西,從夕陽亭往洛陽,顯陽苑是路經之地。
北邙在洛陽城北,即邙山,自本朝光武帝的族兄城陽王劉祇葬於此後,這裏遂成王侯公卿葬地,乃是洛陽城郊的一處有名墓所。
荀貞聞得北邙之名,不覺頓時想起了一首前世在書中看到的洛陽童謠:“帝非帝、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據說此童謠是出現在袁紹血洗宮城之前,也不知是否真假。
——不過話會回來,便是此事爲真,想來也應是與“兩宮流血”、“洛陽兵災”以及更早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類的預言一樣,隻是在無數說錯的預言中碰巧說對的一條、二條而已。
“坂”,意爲山坡、斜坡,“北邙坂”,即是說,董卓等在北邙山下迎到了天子、陳留王。
荀貞一時無言。
他攥緊缰繩,遠眺洛陽城池,心道:“費盡心思,到底還是晚了董卓一步!”
這卻也不怪他。
有句話說:趁時借勢。處在一個時代之中,個人的作用其實有限,放到當下來說,漢室仍爲天下共主,在沒有诏書的情況下,他要想帶兵搶先入京,實爲阻力重重,換言之,他雖有心,敢爲了生民而無視漢室威嚴,可别人卻首先不知何進将死,其次就算知道何進将死、怕也難以像他這樣“膽大包天”,所以除了他自己之外,鍾繇、荀攸、戲志才、程嘉等人都或明或暗地反對他帶私兵擅入京都,這麽個情況下,他孤掌難鳴,雖欲阻董卓入京,卻是回天無力。
——不但鍾繇等人,便是袁紹,雖然他急於誅宦,可從高幹走到現在有多少天了?卻是隻字片語不見有傳來他召荀貞帶兵入京的命令,也即是說,就連已被逼入絕路的袁紹現下也還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再往前說,皇甫嵩統帶雄兵,擊定黃巾後,威名一時無二,卻一樣因爲漢室爲天下共主之故,先是拒絕閻忠勸他造反的建議,繼而又拒絕皇甫郦勸他攻殺董卓的建議,前者倒也罷了,而後者,他甯坐視董卓懷不測之意、屯兵河東狼顧洛陽,也不肯無诏而擅殺之,可見漢室雖已衰微,然而前後漢至今四百年的天下,其威德卻依然是無人敢違的。
——也許天下的英雄、猛将中,現在敢光明正大挑戰漢室威嚴的,目前大約隻有董卓一個。
簡而言之:入鄉随俗。
想要憑借一個人的力量,挑戰時代之“俗”,實在是太難了,難如登天,基本不可能實現。
戲志才、鍾繇、荀攸、程嘉等從在荀貞左右,聞得董卓帶兵接住了天子、陳留王,神色各變。
荀攸問道:“董将軍帶了多少兵馬至北邙?”
“這……,這不清楚,隻聞騎衆甚盛。”
“天子現在還宮了沒有?”
“小人出洛陽時,聞得天子尚在還宮的路上。”
候在邊兒上的辛瑷見荀貞等人無話再問這個中常侍的子弟了,乃問荀貞道:“将軍,如何處置他?”
這人聽得辛瑷此話,面如土色,伏地連連叩首,說道:“小人雖爲中常侍子弟,一向在京卻嚴守法紀,無敢有擾民之爲,将軍、将軍饒命!”
這人已知對面馬上的這位将軍是荀貞,荀貞雖未入過洛陽,但他的大名卻早傳遍洛陽,這人亦曾聞荀貞捕殺趙忠一族的事迹,知道荀貞是宦官們的對頭。
先是聞袁紹血洗皇宮,繼而聞董卓兵迎天子,這兩件都是本朝以來的首見之事,鍾繇等人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人的死活,俱皆憂心忡忡,遠望洛陽,猜度洛陽而今的局勢。
荀貞瞥了一眼伏在馬前的這人,吩咐辛瑷說道:“我今馳兵向京,而卻於道上相遇此人,也是有緣。既然有緣,……,便留他個全屍吧。”
辛瑷應諾,手起劍落,将此人刺死,叫來兩個兵士,拖到路邊丢下。
荀貞轉對鍾繇說道:“元常,君不聽我言,今果被董将軍迎住天子,奈何奈何!”
鍾繇滿面憂懼,頗有悔意,但卻仍保有一線希望,說道:“大将軍雖亡,然公卿俱在,袁司隸兄弟又各握精卒,董将軍便是迎住了天子,以我料來,大約應也不會有什麽跋扈之舉吧?”
聽了鍾繇此話,荀貞苦笑而已。
就如他沒能搶先進入京都不能怪他一樣,鍾繇雖擔憂董卓、卻仍對董卓保有幻想的想法也不能怪鍾繇。
誰叫董卓是這漢末之世的一大異數呢?
本朝以來,雖是宦官、外戚輪番掌權,但因爲外戚沒有深厚的根基,勃也忽焉、亡也忽焉,所以最大的兩個政治集團實際上是宦官與士人,至於武人,是排不上号的,隻能算是依附者。
如丁原,雖兵強馬壯,麾下猛将甚衆,可何進未死時,他卻也隻能依附何進,便是何進死後,他也沒有做出什麽犯上的大逆不道之舉,以是之故,不管是何進、抑或是袁紹,雖看出了董卓懷有狼子野心,可事實上卻都是沒有太在意他,沒有把他當做潛在的大威脅的。
鍾繇此時的想法也是和何進、袁紹相同。
卻是誰也沒有想到,在何進死後,在士人、宦官血鬥之後,董卓竟然敢出來争奪朝廷的權柄。
戲志才問道:“君侯,現在我等該怎麽辦?”
荀貞沉吟片刻,說道:“孟津離京都不遠,又在城北,丁都尉應已知京都之變,……君昌,你即刻馳馬去城北,尋丁都尉,見到他後,可對他說:我久慕他的威名,十分想與他見上一面。”
既然沒能搶在董卓前邊進入洛陽,那麽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聯合洛陽城内、周圍的軍事力量,形成盟軍之勢,以圖能遏制董卓,使他不敢随意妄爲。
隻是,能遏制住董卓麽?
荀貞對此把握不大。
首先,他不知道董卓帶了多少兵馬來洛陽。
其次,他與丁原素不相識,也不知丁原會不會同意與他聯手。
再次,就算丁原同意與他聯手,丁原隻是一個武猛都尉,他隻是一個左中郎将,遏制或索性攻殺董卓這樣的大事,也即在京都周邊、甚至城内用兵開戰這樣的大事,卻也不是他們兩個能夠決定的,必須得有朝中的公卿首肯,退一步說,也必須得有袁紹出來挑頭。
程嘉機智,一聞荀貞之話,即明了荀貞之意,知荀貞這是想與丁原聯手,以共對董卓,當即應諾。事關重大,他沒有多留,叫來了數十騎護從,於馬上向荀貞一拱手,即離軍馳向洛陽城北,去找丁原了。
“玉郎,你選得力精明的騎士數人,……,不,你傳我軍令,命阿褒馬上去洛陽城外,尋董将軍蹤迹,不管董将軍部兵馬有無入城,務必要探聽清楚他總共帶了多少人馬來洛陽。”
陳褒機靈,這件事隻有由他去辦,荀貞才能放心。
辛瑷得令,自去尋陳褒傳令。
荀貞回顧東北,又吩咐荀攸:“公達,你辛苦一點,立刻去成臯方向尋找橋東郡,橋東郡如仍駐兵未動,你可将洛陽形勢詳細告與他知,就說是我說的:請他最好馬上帶兵來洛陽,以防董将軍擅朝亂政。”
橋瑁是公族子弟、士人名士,荀攸去見他最爲合适。
隻是,和丁原一樣,荀貞與橋瑁也是素不相識,也不知橋瑁會不會因爲他的話而就帶兵上洛。
如果橋瑁肯帶兵來洛陽,又如果丁原肯與荀貞聯兵,又如果袁紹願意挑頭,那麽,數路兵馬相合,加上洛陽城中本有的虎贲、羽林、北軍、西園、城門、缇騎等部兵馬,以及何進、何苗留下的部曲,那麽,就算是董卓帶了萬騎入京,憑借這些力量也足能壓制住他了。
隻是,事情會這樣順利麽?
荀貞心裏沒有底,忐忑憂心之中,他再次遠眺了洛陽一眼,此地洛陽二三十裏,已可隐見洛陽高大的城牆,可見洛陽城内高聳的宮殿、門阙了,他傳下命令:“全軍急行,趕去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