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說道:“夫廢立之事,伊、霍之所難,伊尹據宰臣之勢,霍光受托國之任,俱國家重臣也,朝野敬賴,是故計從事立,而今無伊、霍之位勢,卻欲以區區數人之力,謀廢二十餘年安位之天子,此必無成!方伯素有大名於天下,卻怎麽行此荒謬之事?”一臉的不可思議。
荀攸的性子比程嘉厚道,再怎麽說,王芬也是黨人、士人的前輩、領袖,他雖然和程嘉一樣,對王芬信中所提議的内容不以爲然,卻也雅不願評斥王芬,所以他隻是苦笑而已。
話說回來,也難怪程嘉毫不客氣地評斥王芬“荒謬”。
王芬在信裏,卻是向荀貞提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提議,他想廢掉今天子,改立合肥侯爲天子,因爲知道荀貞和宦官們不對付,所以想拉荀貞入夥兒。王芬是八廚之一,天下有名,這麽一個黨人的前輩、領袖,卻提出這麽一個不靠譜的提議,亦難怪程嘉評斥、荀攸苦笑。
事實上,荀貞不知道的是,他并不是王芬第一個寫信的對象。
早在數月前,曹操還“養病”在家,沒有去洛陽當西園八校尉裏的典軍校尉的時候,王芬就給曹操寫去了一封幾乎是一模一樣内容的信。
曹操的反應和荀貞、程嘉、荀攸一樣,既是驚訝,又是好笑,另外再加上一點兒不可置信。廢立天子這種事,連伊尹、霍光這等的國家重臣都不好幹,王芬算什麽?一個六百石的州刺史,要人沒人、要兵沒兵,居然就敢想效仿伊尹、霍光,實在太過令人瞠目結舌。
曹操何等人也?當然不肯陪他一塊兒送死,不過王芬名氣很大,而且參與此事的人中有許攸,許攸和曹操是很早就相識的老朋友了,——王芬之所以會寫信給曹操,拉曹操入夥兒,其中就有許攸的“推薦之功”,故此,曹操卻也不能“見死不救”,於是非常誠懇地寫了一封長信回給王芬,在信中給王芬指出:你們是比不上伊尹、霍光的,這件事兒你們是幹不成的。
要說曹操也夠朋友了,這等臣子私下商量廢立天子的事情,一旦暴露,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換個旁人,即使不舉報王芬,卻也立刻會和王芬撇清關系,别說回信了,恐怕連交情都要從此斷掉了,以免被牽連其中,可曹操卻冒着這樣大的風險,回了封信給王芬,确是是非常夠“義氣”的。
奈何王芬這個人,性疏不武,從此前荀貞讨張牛角、張飛燕一戰中,就可看出王芬沒有什麽才能,他之所以能“有大名於天下”,不是因爲他本身的能力,而是因爲他家裏有錢,他能“仗義疏财”,所謂黨人的“八廚”,這個“廚”本就是指“能以财救人”,換句話說,王芬其實就是個士人裏的大财主,别說與黨人的“八俊”相比,就是與同樣名列“八廚”的度尚、張邈相比,他的才能也是不及的,故此說,他的德操雖不錯,可見識與能力卻就有限了,因而在得了曹操的回信後,王芬依然不死心,他又寫信給平原人陶丘洪,邀陶丘洪“共襄大事”。
陶丘洪是平原名士,早年與孔融、陳留邊讓齊名,并稱俊秀,王芬之所以會在被曹操拒絕之後給他寫信,也是受了許攸的推薦,許攸有輕俠氣,交往的朋友很多,與陶丘洪的關系不錯,而且陶丘洪與襄楷是同郡人,襄楷也了解他,因而王芬又想拉他入夥兒。
——襄楷是當今有名的術士,亦平原人,這次王芬起意廢立天子,便是因爲襄楷的一句話。早年,黨人“三君”之一的陳蕃爲太尉時曾舉襄楷爲“方正”,襄楷雖然沒有應就,但與陳蕃也算是有了“師生”之誼,因而與陳蕃的兒子陳逸來往甚密,他兩人前些月結伴來到冀州,造詣王芬,在席間談話時,襄楷說了一句“天文不利宦者,黃門、常侍真族滅矣”,陳逸、王芬聞言大喜,王芬慨然說道:“若然者,芬願驅除。”於是與許攸等結謀,乃有此謀舉。
陶丘洪雖名士,見識卻遠不如曹操,接到王芬的信後就打算啓程去冀州入夥兒,幸好王芬同時還給華歆寫了封信,華歆也是平原人,與陶丘洪齊名郡中,馬上阻止了陶丘洪,對陶丘洪說:“廢立之事,伊、霍所難,王芬性疏不武,此必無成而禍将及族,你我不能去!”陶丘洪聽了華歆的勸阻,這才沒有來冀州。
說來也是挺巧,王芬聯絡的這三人,除了陶丘洪,曹操與華歆皆是荀貞的熟人。曹操不必說,與荀貞經常有書信來往,而華歆雖然隻是早年與荀貞在颍川有過數面之緣,可華歆當時是專門去颍川師事陳寔的,所以後來當荀貞步步高升之後,他兩人也時有一些來往的書信。
王芬寫了這幾封信,曹操、陶丘洪、華歆,沒有一個肯入夥兒的,因此他便想起了荀貞。
荀貞知兵善戰,坐擁數千精兵義從,前從皇甫嵩讨張角兄弟,部曲辛瑷逼死張角,後平定趙國賊亂,又擊退張飛燕,複兵不刃血地剿定魏郡於毒,在巨鹿、趙、魏諸地稱得上威名赫赫,最重要的是,他與宦官也不對付,兩次黨锢中,颍川荀氏也是吃了很大的虧的,那麽,如果荀貞肯幫助王芬,或許登高一呼,至少便能做到趙、魏影從,——荀貞做過趙國中尉,現又是魏郡太守,在此兩地威望很高,王芬自認爲就算曹操等不肯參與,但如果能把荀貞拉入夥兒中,有了荀貞這個“豪傑之士”參與,那麽他的這個“廢立之事”也就足能成功了。
但是廢立之事豈是輕易能做的?
程嘉看出來了,曹操看出來了,華歆也看出來了,以王芬的威望、權勢,他是壓根就不能與伊尹、霍光相比的,這件事他也是肯定做不成的。
荀貞自然也看出來了,故此看過他的信後,當時就大驚,說道:“方伯必敗。族趙家者,在今日也!”
話說回來,王芬固然是難以成事,可王芬敗不敗,與誅滅邺縣趙氏有何關系?
卻是因爲:
首先,王芬這件事肯定做不成,那麽其次,做不成就有洩露的可能,那麽再次,如果洩露,荀貞收到其信這件事就極有可能會被暴露出去,而一旦暴露出去,荀貞即使可以因爲沒有參與其中而免去死罪,以趙忠對他的不滿程度而言,卻也難逃朝廷的追究責罰,别的不說,魏郡太守肯定是當不成了,說不定還會被削去侯爵,“颍陰侯”削不削無所謂,可魏郡太守要是當不成,“誅趙”這件事顯然也就隻能放棄,沒法兒幹了。
所以,荀貞一接到信,就明白“誅邺縣趙”就在今日了。
話又再說回來,荀貞既然知道王芬是必要敗的,何不幹脆把他賣掉?索性向朝廷舉報之,豈不是最好的選擇?不但可保不受牽累,而且還會因此立功。
隻是可惜,就當下的士風和輿論主流看之,“舉報”這種事兒是萬萬不能做的,即使牽涉到“謀反”,即使王芬的此謀是“大逆不道”,也不能舉報他。
不錯,如果舉報了王芬,荀貞肯定能得到朝廷的獎勵,可王芬是黨人的前輩、領袖,“八廚”之一,有大名於天下,而且他這次謀搞“廢立”是爲了“消滅宦官”,在士人看來,隻要和宦官不對付,那麽就是“政治正确”,荀貞若将他舉報,荀貞的名聲就算徹底壞掉了。
豈不見曹操、華歆、陶丘洪雖然先後拒絕了王芬的提議,可他三人之中,卻也沒有一人去檢舉揭發王芬,所爲何故?便是因爲怕壞了名聲。
由此卻也可以看出,當今士人與宦官間的矛盾實已到了完全不可調和的地步,即便是謀反這樣的不道之罪,隻要和誅宦聯系到一起,士人也可以包庇之、隐藏之。
再聯系到早年讨黃巾時北州名士閻忠勸皇甫嵩謀反,又可從中看出,幾十年地被打壓之下,幾十年的積怨之下,漢家天子在不少的士人眼中亦早已是威儀不在了。
皇甫嵩拒絕閻忠的緣故不必多說了,曹操、華歆拒絕王芬,他二人不約而同說到的是“廢立之事,伊、霍所難”,指出的是難度,不肯參與是因爲知道這事兒辦不成,而非是因爲名教綱常,要知,曹操是大貴族子弟、華歆是儒徒名士,“君君臣臣”這樣的綱常禮教本應是他兩人竭力維護的,可他兩人卻皆提都沒提,這在士人以“磨砺名節”爲要的當代是極異常的。
荀貞不知曹操、華歆拒絕王芬之事,也不知他兩人拒絕王芬的理由,如果他知道了,他肯定又會私下感歎:四百年漢家天下,雖經中興,而今卻終於天厭漢德,帝國走向了衰微,亦難怪近年以來,反叛者自稱天子者層出不絕,亦難怪亂世一起,袁術、袁紹便皆有稱帝之志。
荀貞對荀攸、程嘉說道:“‘夫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也’,閹宦盛極一時,今固将衰,而襄公矩天象之言卻不足以爲憑,我料方伯此謀必難成,事如不成,恐會累及我等。因此,我以爲,誅邺縣趙當在今日!二卿以爲如何?”
荀攸、程嘉無奈地對視一眼,答道:“事已至此,也隻有按君侯所言,及早動手誅邺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