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月,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件大事就是朝廷設立了西園八校尉。
西園八校尉的設立,表面上來看是因爲當今天下動蕩,賊兵四起,連京畿之地都時聞賊患,今年初,太行山西麓又興起了黃巾的餘部“白波軍”,威逼司隸校尉部,故而朝廷設立八校尉,以此來增強洛陽的防禦,但從更深層次來看,八校尉的設立卻是改變了洛陽的軍事格局。
前漢的時候,京都長安的戍衛軍主要是南軍與北軍,入到本朝之後,光武帝精兵簡政,不但減、省地方州郡的駐軍,而且大力壓縮京都的禁軍,最終形成了以“北軍五校”爲主的戍衛部隊,在禁軍的人數上遠比前漢要少,即便加上諸如虎贲中郎将所屬的虎贲與羽林、執金吾屬下的缇騎與持戟、衛尉所領的南宮衛士與北宮衛士等,以及掌洛陽十二城門的城門校尉所部,整個兒加到一塊兒,本朝的京都戍衛部隊也隻不過隻有一萬兩三千人左右。
現而今,朝廷增設了西園八校尉,雖然荀貞隻是從簡報上知道了此事,尚不清楚西園八校尉所統的具體兵馬數額,但以“北軍五校”各校尉所統之兵力推測,這西園八個校尉所統之總兵力怎麽也得在六千步騎上下,——“北軍五校”中的屯騎、越騎、步兵、射聲四校尉皆“領士七百人”,長水校尉所領較多,千騎上下,以此推之,即便西園八校尉各自所統之兵力皆爲七百人,加到一塊兒也有五千六百步騎,前漢時長安的禁軍最盛時約有十萬步騎,而本朝總共隻有萬餘人,原本的萬餘禁軍之外,忽然多出了五六千步騎,幾乎相當於原本禁軍的一半還多了,可以想見,西園八校尉的設立,對洛陽舊有的軍事力量格局必會造成巨大的沖擊。
軍事是政治的延續,此前之所以會出現黨锢之禍,歸根結底,便是因爲士人對洛陽的武裝力量掌控不力,在軍事上被宦官集團壓了一頭,所以才有窦武、陳蕃等人之死,才會有第一次黨锢的出現,士人在這方面也是吸取了教訓的,——袁紹出仕之後,第一個得到的朝廷職務是侍禦史,經過短暫地過渡,他馬上就被升遷爲虎贲中郎将,可見他對兵權是非常看重的。
既然士人吸取了教訓,袁紹也非常地看重兵權,那麽在西園八校尉的人選上,袁紹自然要聯絡朝中的盟友,爲士人争取最大的利益。
如果能把這一支新設的六千步騎上下的部隊掌握在手中,至少士人們就不用太擔憂宦官集團會再次利用軍事打擊來摧毀他們了。
隻是,袁紹能夠看到這一點,宦官集團自然也能夠看到這一點。
所以,荀貞盡管遠離朝堂,不知西園八個校尉的人選是怎麽出來的,但隻從名單上卻就能夠看出,必是經過了一番士大夫與宦官的激烈角逐。
八個校尉裏,既有蹇碩、馮芳這樣的宦官集團之重鎮,也有袁紹、曹操這樣的士人集團之幹将,不過,雖說袁紹、曹操等人得以跻身入八校尉之列,在這場角逐中,最後的赢家卻不是士人,而還是宦官。
因爲八校尉中最重要的職務——上軍校尉,被蹇碩得到了。
上軍校尉,顧名思義,是八校尉中的第一位,總管各軍,餘下的七個校尉都得聽命於他,蹇碩深得今天子之信用,本身壯健有武略,因此被今天子親自任命爲此職,——“雖大将軍亦領屬焉”,即使大将軍何進,也得聽受他的命令。
說及曹操,他雖然前時鬧情緒,不肯接受朝廷的任命,沒有去東郡上任當太守,可這一有了西園八校尉這等實權差事,他卻是毫不費勁地就登列其中了,不用說,這肯定是他父親曹嵩給他運作的功勞,曹嵩既是宦官之後,又是天子面前的紅人,去年剛拿了一億錢買了個太尉之位,就沖他的家世、他出的這份錢數,宮中的宦官和今天子也得給他個面子,給曹操一個校尉之職,而且這個校尉還不低,僅在上軍校尉蹇碩、中軍校尉袁紹和下軍校尉鮑鴻之下,位列八校尉之第四,是爲典軍校尉。
荀貞看完簡報,遞給在側的荀攸。
荀攸看完,歎了口氣,将之放到一邊。
荀貞問道:“公達緣何慨歎?”
“朝廷設西園八校尉,以小黃門蹇碩爲上軍校尉,袁本初以下,皆歸其節制,便連大将軍亦得聽受其命。……君侯,宦者之勢,更勝於前了啊!”
荀貞聽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公達可是在爲我擔憂?”
宦官的勢力更勝於前,這句話的潛台詞自然就是:如果誅滅了邺縣趙家,荀貞将要面臨的風險怕是會比以前還要大了。
荀攸默然片刻。
荀攸熟悉荀貞,也知道荀貞是個一旦做出決定就輕易不會再做更改的人,更何況“誅趙”這件事荀貞謀劃了這麽久,時至今日,邺縣趙家違法亂紀的罪證也收集得差不多了,而且如宣康、陳到、栾固等人也都已知此事,料來荀貞是絕不會放棄的,所以他也幹脆放棄了勸說荀貞的打算,笑道:“君侯所謀者,大事也。自古謀大事者不能惜身,攸雖鄙陋,亦知此理。”
“公達,大丈夫當有所爲,有所不爲!正因爲如今閹宦之勢更勝往昔,所以我才更要誅滅趙家!我如不爲此,則天下士人之氣何以複振?”
荀貞嘴上說得慷慨,心中卻是惋惜。
不是爲他自己惋惜,而是爲袁紹、何進惋惜。
穿越之前,他不明白何進、袁紹爲何要召董卓等各路兵馬入京,但現在,随着對朝廷局勢、洛陽局勢的越來越了解,他卻是明白了何進、袁紹爲何會不約而同地不肯聽從别人之勸谏、執意要召董卓等兵馬入京的主要緣故了。
有窦武、陳蕃身死兵中的前車之鑒,何進、袁紹在謀誅宦官的時候,當然首先會考慮到軍事力量,京都的禁軍本來就大多被掌控在宦官的手中,好容易朝廷新設西園八校尉,可這一支新設的武裝力量卻又被宦官拿去了,這麽個情況下,政敵手中的軍事力量越來越多,而自家卻越來越處下風,那麽爲了不重蹈窦武、陳蕃的後轍,隻有從外召兵入京。
換個角度想一想,設若這一次袁紹能夠得到西園八校尉的兵權,如果袁紹當上了上軍校尉,那麽有了這五六千生力軍在手,也許在謀誅宦官的時候,袁紹就不會執意要召喚外兵了。
不過,袁紹也許不會再召外兵,何進卻就說不定了。
何進和袁紹雖是盟友,然而一個是外戚,一個是士人,兩個人在政治利益上也是有矛盾的,隻不過在面對宦官時,他兩人在政治利益上的矛盾變成了次要矛盾,可一旦袁紹掌握到了足夠的兵力,他兩人的矛盾卻極有可能會浮出水面,那麽這個情況下,袁紹不會再召外兵,何進爲了抗衡袁紹,卻說不定還會堅持召外兵,也即主要是由董卓、丁原這些非士人出身的武人所統之部隊入京。
總而言之,漢室已然老朽,隻手難以回天,就算出現小小的變動,最終料來也是難以改變董卓入京亂政的結局。
荀貞推演過很多回,除非何進、袁紹精誠合作,同時他兩人掌握到足夠的兵權,隻有這樣,才大概不會有董卓入京之情況的出現。
可這明顯是不可能的。
要怪隻能怪何進、袁紹各有政治利益,要怪隻能怪何進、袁紹都沒有認識到董卓的危害性。
事實上,現在就算是把荀貞放到何進或者袁紹的位置上,他也想不出破解這個局面的辦法,不錯,他可以和對方精誠合作,可問題是對方有着對方的政治利益,對方卻絕對不會和他精誠合作。
可以這麽說,在西園八校尉設立之前,如欲誅宦,袁紹、何進到最後已經必然會走上召外兵入京的路,在西園八校尉設立之後,他兩人更會走上這條路了。
曆史固然是有偶然,但在大勢面前,在個人之力不足以改勢之前,更多的卻是必然。
荀攸見荀貞面帶思索之色,問道:“君侯,在想什麽?”
荀貞不能把對曆史的推演告訴他,回答說道:“我在想,邺縣趙家的罪證收集得足夠了,什麽時候動手最好?”
荀攸不知道曆史的走向,對此沒有什麽好的建議,在他看來,既然罪證收集夠了,那麽早晚動手都可以。
荀貞心道:“我記得西園八校尉設立後不久,今天子就崩了,随後便是袁本初誅宦。隻是,雖然在印象中,西園八校尉的設立和袁本初誅宦之中的間隔時間不是很長,卻記不得到底是多久,我是在今年底前動手,還是等到明年再說?”
今年動手似乎有點早,看現在的局勢,今天子今年怎麽也是崩不了,袁紹今年也肯定是誅不了宦的,明年年中前後動手應該最是合宜,不早、也不晚,既不影響揚名海内,也不會因爲逃亡江湖太久而失去太多的實力,能夠得到最大的利益。
如果說推演京都局面得出的結論是荀貞認識到了曆史的必然性,那麽緊接着發生的一件事卻讓荀貞認識到了曆史的偶然性。
八月底,荀貞接到了一封信,信是冀州刺史王芬寫來的。
荀貞初時以爲隻是一封尋常的私信。
他與王芬同爲士人,王芬又是黨人的領袖之一,是他的前輩,在讨擊張牛角、張飛燕之戰中,他二人也算是有過一段交情,所以平時時有書信來往。
但在看過了信的内容之後,荀貞卻是大驚失色,急把荀攸、程嘉召來,把王芬的信出示給他兩人看,說道:“方伯必敗。族趙家者,在今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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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東漢的京都戍衛部隊。
漢魏之際的王朗曾在給魏文帝的上書中提到:“舊時虎贲、羽林、五營兵及衛士并合,雖且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