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在郡中的諸親信吏如尚正、霍衡、栾固、陳儀等已經從他的諸般舉動中隐約猜出了他或有誅趙之意,可他一直沒有對他們明言過。
倒也不是荀貞不信任他們,尚正這幾個人皆爲正直忠義之人,尤其栾固、霍衡、陳儀等還都是荀貞親自提拔起來的,經過這麽一段時間地觀察,特别是經過捕、殺李鹄這件事,荀貞對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信任,要非如此,荀貞也不會給他們從蛛絲馬迹中隐約猜到自家有意誅趙的機會,之所以一直沒有對他們明言,卻是因爲沒有合适的契機。
“誅趙”事關生死,這等大事,總不能忽然把一群人召集過來,沒有由頭地對他們說:“我打算要收拾邺縣趙家。”這不太合适,最好的辦法是先讓他們隐約猜到一點,然後再通過一個契機,把這件事正式地告訴他們。
五月底時,契機來了。
卻是從京都傳來了一個消息。
上月四月時,涼州刺史耿鄙讨金城韓遂,耿鄙兵大敗,韓遂乃寇漢陽,漢陽太守傅燮戰沒。
這件事的具體經過是這樣的:
耿鄙征調涼州六郡官兵,讨伐盤踞在金城郡的叛軍,耿鄙在涼州的名聲不好,傅燮知道他不得人心,出戰必敗,於是竭力勸阻,對他說道:“賊聞大軍将至,必萬人一心,邊兵多勇,其鋒難當;而方伯所統的是新合之衆,上下未和,萬一内變,雖悔無及。”建議耿鄙,“不若息軍養德,明賞必罰,賊得寬挺,必謂我怯,群惡争勢,其離可必。然後率已教之民,讨成離之賊,其功可坐而待也。”
傅燮的這個建議頗有後來郭嘉建議曹操靜待袁譚、袁尚内亂,然後再出兵擊之的意思,涼州叛軍内部事實上是有不合的,如用他之此策,涼州的叛亂或許還真能被平定,可惜耿鄙不聽。
果然行軍到隴西郡狄道縣時,耿鄙帶的軍隊發生嘩變,耿鄙和他信用的程球先後被殺,軍司馬馬騰率部投奔叛軍。
叛軍在王國的率領下,進攻漢陽郡的郡治冀縣,城中兵少糧盡,傅燮堅守不出。當時城外有北地郡的匈奴騎兵數千人,傅燮是北地郡人,在本郡名聲響亮,而且他爲人忠烈俠氣,昔年在北地郡時又多有恩於這些匈奴人,於是這數千匈奴騎兵皆下馬,共於城外叩頭,請求傅燮出城投降,願意護送傅燮平安返回北地。傅燮十三歲的兒子傅幹也在官舍之中,傅幹知道父親性格剛烈,有高義,恐怕不會接納匈奴人的請求,於是勸說父親:“國家昏亂,遂令父親不能被朝廷所容。今天下已叛,而父親的兵馬不足自守,既然鄉裏的羌胡感念父親昔日的恩德,不如接納他們的請求,返回家鄉征募勇士,待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
傅幹的話還未說完,傅燮就打斷了他,叫着他的小名,慨然歎道:“别成,汝知吾必死邪?正所謂‘聖達節,次守節’,連商纣王這樣殘暴的君王都有伯夷爲他絕食而死,孔子稱贊伯夷是賢人,今朝廷不如商纣王那樣殘暴,吾德亦豈能還不如伯夷?世道亂了,已不能養浩然之志,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總是要做到的吧?既然拿着朝廷的俸祿,我就不能遇難而避!所以我一定要死在這裏。你還年輕,有聰明智慧,勉之勉之。主薄楊會,吾之程嬰也。”
言說程嬰者,卻是托孤之意了,是把傅幹托給他的主簿楊會了。主簿之職,本就是私人秘書的角色,比起功曹來說,要比功曹更與長吏親近,所以傅燮把兒子傅幹托付給了楊會,而不是托付給功曹。聽到傅燮說到這裏,傅幹哽咽不能複言,左右皆泣下。
叛軍的渠帥王國派故酒泉太守黃衍進城勸降,傅燮案劍斥責黃衍:“虧你曾是剖符之臣,反爲逆賊做說客!”黃衍退出後,傅燮率僅有的士兵出城迎戰,終於戰死沙場。
自此涼州淪陷,王國、韓遂控制了涼州大部份的土地。
荀貞穿越以來,佩服的人很多,但這些人多是他在前世時就已知其名的,而前世不知其名,穿越到這個時代之後才知其名、才知其人,并赢得了他由衷之尊重的卻可以說是寥寥無幾,而其中,傅燮是最讓他敬重的一個。
荀貞敬重傅燮有很多方面的原因。
一個是在和傅燮一起跟着皇甫嵩讨擊黃巾軍的時候,他親眼看到了傅燮的能力,戰前運籌帷幄時,傅燮常能提出中肯、正确的建議,疆場鏖戰時,傅燮又能身先士卒,不懼死亡,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人不能不讓荀貞敬重、佩服。
如果說傅燮隻是文武雙全的話,荀貞會敬重他,但也許不會如現在這樣敬重他,之所以如現在這樣敬重他,——可以說包括皇甫嵩、曹操等人在内,在荀貞敬重的人的名單上,傅燮都是名列在前的,之所以他會這麽敬重傅燮,卻主要是因爲另外幾件事。
一個是傅燮和宦官勢不兩立,剛義直言,讨黃巾前,他上書直斥宦官之誤國。
再一個是傅燮不畏權貴,涼州亂後,時任司徒的崔烈提出幹脆放棄涼州,傅燮時爲議郎,得以參與議事,他厲斥崔烈,說道:“斬司徒,天下乃安!”據理力争,面斥其非,後被今天子召見,向今天子提出他的意見,認爲絕不能放棄涼州,堅決主張平定涼州賊亂,隻有這樣,首先才能保住領土之不失,其次也才能保證内地的郡縣不會受到賊兵、異族的侵擾。
這是從國家大義、戰略高度來看待問題了,荀貞對這一點是很佩服的,對他敢和崔烈拍桌子大罵的勇氣更佩服。
崔烈是涿郡人,名重北州,時爲司徒,乃三公之一,涿郡崔氏又是天下名族,傅燮一個小小議郎、後生晚輩,敢指着崔烈的鼻子大罵,這份勇氣非常人能有。
再一個就是傅燮因爲得罪了宦官、權貴,最終被朝廷調去到涼州爲吏,先前平定黃巾後,傅燮就因爲曾上書直斥閹宦誤國之故而沒有得到該有的封賞,這一次又因爲剛烈直言而被閹宦、權貴聯手排擠出了洛陽,被發配到了正在戰亂的涼州當太守,按理說,他應該是心懷怨望,可事實上他對此卻沒有絲毫的抱怨,盡心盡力地安撫郡中,即使在耿鄙不聽他的勸說、建議而兵敗,并因此導緻漢陽遭到賊兵圍攻的情況下,他依然無怨無悔,堅持守土的責任,拒絕棄城逃走,用生命譜寫了一曲忠烈的贊歌,實在是忠烈之氣足壯千古之後。
荀貞在知道傅燮戰死這個消息的時候,正與郡府吏員在議事堂上議事,當時就悲從中來,隻覺痛徹心扉,一時間連儀态都顧不上了,淚水下流,伏在案上痛哭流涕,失态之極。
他向着漢陽的方向拜倒在地,連聲痛呼:“失我南容!失我南容!”并不顧耿鄙的身份而痛罵道:“耿鄙耿鄙,真一鄙人!若非耿鄙,何至失我南容!”
左右的吏員忙上前扶他,卻扶不起。
荀貞的涕淚橫流,沾染的胡髭上都是,他伏在地上痛呼不已:“今天下亂起、百姓倒懸,正英雄烈士用武奮起、廓清四宇之際,而失我南容!失我南容!南容,南容,恨不與君俱在漢陽,共拒國賊!”連聲大呼:“失我南容,失我南容。”
他确實是悲痛之極,這場恸哭是他穿越後少有的真情流露。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知爲何在後世沒有聽說過傅燮之名,卻是因爲傅燮戰死得太早,因而在後世沒有留下太多的名聲。
爲了傅燮戰死之事,荀貞傷心悲恸,連着三天沒有上朝。
荀攸、審配、邯鄲榮、岑竦、程嘉、尚正、栾固、霍衡、陳儀衆人齊到後宅求見,便連宣康、陳到、劉備等人也從各縣趕來了邺縣,一起求見。
荀貞這三天茶飯不思,心痛之至,平時他頗重視儀表,而今日諸人入見,卻隻見他蓬亂着頭發,神情憔悴。
審配諸人出言相勸,說道:“傅君之亡,固是令人扼腕,可事已至此,明公就算再是痛心亦是無用了。現正夏收之時,明公當振作精神,以撫郡事。”
荀貞歎了口氣,說道:“卿等所言,自是正理,可卿等與南容不識,不知道他的才能。南容其人,忠烈剛義,文武全才,此國家棟梁也,卻因小人之故,而死在漢陽,我之所悲,非但是爲南容,更是爲天下蒼生。”
荀攸聽到荀貞這句話,心中一動,轉顧室内,發現室内諸人皆是荀貞的心腹,他心道:“君侯欲誅邺縣趙家一事,一直因爲缺少契機而不曾對諸人挑明,今日倒是個機會。”當下開口說道,“君侯,以我之見,南容之死,卻不是因爲耿鄙。”
荀貞問道:“噢?那是因爲什麽?”
荀攸邁步出列,立在荀貞案邊,一邊環顧諸人神色,一邊慷慨說道:“南容之死,明看是因爲耿鄙不聽南容之言,而究其根本,卻是罪在朝中!”
站在底下衆人中的劉備呆了呆,問道:“罪在朝中?”
“不錯!若非朝中閹宦當道、朝廷昏暗,以南容從定黃巾之功、剛正守道之德,本該大用的,又豈會被排擠到涼州,去做漢陽太守?”
諸人紛紛點頭,都道:“公達所言甚是。”
有性急剛直的,如栾固、霍衡等,接連開口痛罵朝中閹宦。
審配歎道:“誠如公達所言,此乃朝中閹宦之罪,可惜我等人微秩低,雖知如此,亦是無可奈何。”
荀攸一面觀察諸人神色,一邊按劍厲聲說道:“我等的确是人微秩低,洛陽諸宦,我等固不能及,可今趙氏在邺縣橫行不法,魚肉百姓,卻是我等可及的!”
他轉過身,側對荀貞,下拜道:“南容之死,有趙忠之罪,而邺縣趙氏不法,魏人又久患之,明公爲郡二千石,雖力不及朝中,卻足可清郡内!當爲郡人除惡,爲天下士子振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