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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問起李鹄之事,荀貞不瞞他,将事情之真相全盤告之。
荀攸聽完,說道:“沒有想到我離郡不過月餘,郡中竟然發生了這麽多的事。君侯待李骧素厚,而李骧卻叛君侯,可嗟可歎!君侯,今李骧死,不知軍中動态如何?”
從獲知李骧被趙然收買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挺長一段時間,李骧也已經死了,但提起李骧,荀貞卻仍是有别種滋味在心頭。
他說道:“我對李骧施以厚望,對他極有期冀,他最終卻負我投趙,使我不得不殺之,每思及此,吾心甚痛。……他雖負我,我不負他,他死後,我隐瞞了他負我之事,對義從軍中諸人說:他是因爲不肯叛我而被李鹄遣人刺死的。義從軍中皆甚憤慨,對李鹄、趙家皆痛恨之。”
“這樣也好。李骧生行負義之惡事,而死留盡忠之美名,君侯确實不負他!……李鹄呢?李鹄乃魏郡之丞、趙家走狗,他今死獄中,郡中有何議論?”
“我叫君昌等人密切關注郡中,郡中有疑李鹄之死因的,但因李鹄素來阿附趙家,在郡中士林裏向無好名,因此爲之拍手稱快的郡人占了多數。我又叫陳儀寫了檄文一篇,傳去各縣,令張貼縣寺外,檄文中盡書李鹄過往之惡事、罪行,郡中風議本就貶惡李鹄,又有此一篇檄文出,料來郡人中就算仍有疑李鹄死因的,也翻不起什麽風浪了。”
荀攸點了點頭,說道:“陳儀的那篇檄文我在入郡府前看到了,确實寫得不錯。”
政治鬥争裏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即輿論。輿論就是道義,誰能把持輿論,誰就能占據道義的制高點。道義這個東西說來很玄虛,看不見、摸不着,可它卻又是實打實地存在的。比如兵家講“師出有名”,這個“名”就是道義了,一支“師出無名”的部隊,鬥志必然低落,而如果師出有名,則鬥志必然就會相對高昂。在兵事上如此,在政治上也是如此。
李鹄本來就名聲不好,又有陳儀的這篇檄文出來給他“雪上加霜”,可以說,荀貞現在已經完全把持了郡中在這方面的輿論,因此,就算仍有懷疑李鹄死因的,但在這麽個人人都痛罵李鹄、說他“該死”、無不覺得他下獄與病死實是大快人心的氛圍下,料來定也是不敢發表什麽異議了。
但是,郡人不敢發表異議是一回事,趙家會有何反應是另外一回事。
荀攸面帶憂色,說道:“君侯捕殺李鹄,趙然必驚,趙家近日可有異動?”
“就在你入府前不久,我聞趙然馳出邺城,帶了不少門客、劍客,去了他家在邺北的莊園。”
荀攸呆了一呆,和程嘉一樣,他也瞬時猜出了趙然出城的原因,失笑說道:“年初君侯初入魏郡時,趙然何其氣盛,數次欲辱君侯,而今聞李鹄死在獄中,卻即臨暮出遁,又是何其之倉皇也。”他頓了下,說道,“如此說來,趙然是不足憂了,……隻是,萬一他求助於京都?”
“萬一他求助於京都,……公達,你我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荀攸想了想,确實如此,荀貞雖然現今地位不低了,可資曆尚淺,曆任均在地方,沒有入過朝中,朝中的事情荀貞确實無能爲力,也隻能坐而靜待了。
這種生殺操之於别人之手的感覺很不好受,可亦無可奈何。
談談說說,夜色已至。
堂外的典韋等人卷起簾幕,幾個婢女魚貫進來,點亮了堂上的燭火。
随着婢女們的入來,一陣冷風随之卷入堂内,把火盆裏生的炭火吹得明滅不定。
荀貞掖了掖棉衣,稍抗寒意,往堂外望去。
冬季天短,天黑得早,現在的時辰其實還不晚,但堂外院中已是看不清人影了,冥冥暗暗之中,隻隐見人影憧憧,那是侍立在廊中、院裏的衛士們。風聲呼呼,從院中樹梢上卷掠而過。
婢女們先把放置在堂上兩側的青銅燈架上的燭火點亮,繼而放燭火於荀貞、荀攸身前的案上。
荀攸看見給自己案上點放燭火的婢女肩頭落了一點白,“咦”了一聲,說道:“下雪了麽?”
這個婢女放下燭台,盈盈下拜,嬌聲答道:“是,剛下,下得不大。”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了。
荀貞站起身,繞出案幾,行至堂門,細眼看去,果然天空中正在稀稀落落地飄揚雪瓣。
“公達,今卿等歸郡,天降瑞雪。好兆頭啊。”
荀攸笑道:“這瑞雪卻非是爲攸等而降,而是爲君侯而落啊。”
“此話怎講?”
“李鹄作惡郡中多年,民怨沸騰,今他病死不久而即天落好雪,可見上天對君侯捕擒李鹄之舉甚是嘉喜之也。”
儒家講天人合一,尤其前漢董仲舒以來,凡有災異、嘉瑞之自然現象,朝廷與郡國都會将之與政事聯系起來,往大裏說,每當有大的災異之時,三公都要換人,往小裏說,一個郡國、乃至縣鄉,如有嘉瑞出現,則往往會歸功於當地的長吏。
諺雲:瑞雪兆豐年。一場适當的好雪有利於次年的收成,入冬以來,魏郡百姓渴雪久矣,而魏郡今年的這第一場雪早不來、晚不來,卻偏偏在李鹄病死後不久來,确也算是一場“嘉瑞”了。
荀貞聞言而笑,說道:“卿既然這麽說,我也就厚顔受之了!”
荀貞本是沒把這場雪和李鹄病死一事聯系到一起的,得了荀攸的提醒,當下暗中決定,明天就叫程嘉等人在郡中散布“此雪乃是上天對荀貞捕擒李鹄之舉的嘉喜”。
入夜不久,休沐更衣過的趙雲、劉鄧、徐福、許季諸人絡繹回來,荀貞又叫召來主簿尚正、郡賊曹掾栾固、郡決曹掾霍衡、主記史陳儀、程嘉等人,擺酒置宴,爲荀攸等人接風。
夜色漸濃,風雪漸大。
荀貞諸人高會於堂上,觀雪聽風,秉燭夜飲,席上盡歡,直到夜深方散。
……
次日,程嘉等得了荀貞的暗示,四處散布言論,把這場雪與李鹄之死聯系到了一塊兒。
無論是士子、還是黔首百姓,對此言論大多深信不疑。
随着言論的越傳越廣,在梁期縣的魏光也聽聞了此說。
自雪降至今,已綿綿下了三晝夜了。
他負手院中,仰首沐雪,心道:“我記得去年的時候,剛初冬不久就下了一場雪,而今年入冬已久,卻直到現在才開始下雪,難道真是因爲府君誅李鹄、解了民怨之故麽?”
魏光雖是遊俠出身,但後來折節讀書,其人不但存有志氣,而且頗有見識,不是尋常的百姓、儒生所能比的,對“災異、嘉瑞與政事息息相關”一說他本是不大信的,可現在滿縣都這麽說,都說這場雪是因爲荀貞捕了李鹄而降,他卻也不由得半信半疑了。
魏光有兩個兒子,長子魏翁、次子魏房。
魏翁好俠,負勇力而有機變;魏房好儒,亦有勇力,然稍遜其兄。
魏光之前在趙家當門客的時候,他的這兩個兒子常年随侍左右,因此,他的這兩個兒子不但在梁期很有名氣,在邺縣也頗有聲名。
魏光辭趙家而歸縣之後,他的這兩個兒子也跟着他回來了。
此時見他獨立院中,魏翁拿了件厚衣,與魏房一起來到他的身邊,把厚衣披到他的身上。
魏光轉頭,看到是兒子們過來了,收回心神,不再去想這場雪到底是否與荀貞有關了,開口問道:“今天的功課做完了麽?”
魏翁、魏房恭恭敬敬地說道:“經、劍皆已畢。”
魏光既然渴求功名,當然不會讓兩個兒子像他年輕時候一樣以輕俠爲事了,每天都嚴格督促他的這兩個兒子讀經學書,并令他們練劍強身,用“文武兼備”的高标準來要求二子。
聽得二子沒因下雪天凍而耽誤了今日功課,魏光滿意地點了點頭。
魏翁說道:“阿父,前兩天你令我遣人去邺縣,打探府君和趙家近些日的舉動,我遣去的人已經回來了。”
“府君近日舉動如何?”
“一如往日,勤政不怠,沒有異常。”
魏光神情不動,心中暗暗奇之,心道:“李鹄乃趙家之爪牙,而被府君捕拿下獄,以至病死獄中,趙家料來必不肯甘休,但府君卻安之若素,治理郡務如舊?”
這要麽是荀貞有所依仗,不懼趙家反撲,要麽是荀貞膽氣十足,不把趙家當回事兒。不管是哪一個原因,都說明荀貞非常人也。
魏光又問道:“趙家呢?可有何動靜?”
“三天前,……也即開始下雪的那一天的傍晚,趙家的少君攜門客、徒仆百餘,馳車騎出邺縣,去了邺北的莊園,一直住到現在。”
“趙家少君去了邺北的莊園?”
“是。”
“到莊園之後,他可有動靜?”
“沒什麽動靜。我聽被我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說,他這幾天都沒有出過住處的門。”
魏光啞然。
魏光在趙家多年,深知趙然的脾性喜好,知道他不喜歡去鄉下的莊子裏住,而如今卻突然帶人出城,去到縣北的莊中,放到眼下的這個大環境裏說,隻能是出於兩個緣故,要麽是想把莊子裏的族兵、徒附武裝起來,用武力來對付荀貞,要麽是怕了荀貞了,不敢繼續留在邺城,所以避出縣外。而又以魏翁之所言,他去到莊中後連着幾天不出門,那麽就可以判斷出,他此次出縣的緣故應該是後者了,——如是前者,他怎麽也不可能連日不出門、不露面。
魏光心道:“趙家少君素來驕橫,目無餘子,今卻竟懼府君?”
他複又仰臉望雪。
大雪紛紛,覆蓋遠近,目光所及,樹木、屋舍俱皆雪白。
一邊是荀貞安之如素,一邊是趙然驚惶出遁,不知覺間,魏光心中的天平開始向荀貞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