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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因吳妦的轉意歸心、主動獻身,荀貞稍微減少了些連日的心煩,而旋即便聞李骧之事,神傷過後,痛心罷了,憤怒浮出。
他靜坐在堂上,把配劍連劍鞘一起從腰帶裏抽出,放在案上,以手撫之。
等了多時,杜買和繁譚來到。
典韋守在堂門口,叫他倆解下佩劍,又親手收走了他兩人挂在大腿邊的拍髀,細細地摸了一遍他兩人的身上,确定無有暗藏之利器,方才放他二人入内。
杜買、繁譚兩人心中有鬼,又被典韋突然這樣對待,忐忑不安,尤其是繁譚,他腿都軟了,勉強跟着杜買入到堂上,向荀貞拜倒行禮。
荀貞待故交之人是很親近的、沒有絲毫的架子,雖說禮不可廢,如無禮則不能顯尊卑,沒有尊卑就沒有秩序,該接受的禮他也接受,但通常都是很快就讓對方起來了,然而這次,繁譚、杜買伏地了好一會兒,不聞荀貞出聲。
兩人心知不妙。
繁譚壯起膽子,悄悄擡起了點頭,偷眼觀瞧荀貞,見荀貞面沉如水地坐在案後,若有所思地在看着他兩人,目光正好對上。
繁譚吓了一跳,急忙垂下眼,俯首在地,不敢亂看了。
兩人跪拜了半晌,膝蓋都疼了,終於聽到荀貞開口說話。
從荀貞的聲音裏聽不出好惡喜怒,但荀貞說的内容卻讓他兩人魂飛魄散。
荀貞問道:“你二人把我賣了多少錢?”
“噗通”一聲,卻是繁譚手腿發軟,撐不住身子,歪倒了地上,他勉強爬起來,顫聲說道:“小人愚鈍,不知君侯此話何意?”
荀貞看了看他,不理他,問杜買:“繁卿愚鈍,……杜卿,你呢,你愚鈍麽?”
杜買顫聲說道:“小人、小人……。”
“你也愚鈍?”
“不、不……。”
“那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麽了?”
“是,是。”
“趙家許了你什麽好處?”
杜買趴在地上,叩頭如蒜,連聲說道:“小人原本不知那人是趙家的門客,前兩天他才對小人和繁譚挑明,說隻要小人和繁譚肯投到趙家,趙家必不虧待我二人。”
“所以你就把我賣了?”
“小人怎敢!君侯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雖然卑賤,卻也知恩義不可負,怎會負君侯?家鄉人皆知小人來投君侯,亦皆知君侯待小人恩深情重,小人如負君侯,在家鄉便再無立足處,小人又怎敢負君侯?小人說的都是千真萬确的實話,小人如有負君侯之意,天誅之!天誅之!”
如負荀貞,便會在家鄉無立足地,縱使能得來一些财貨又能怎樣?難道還能離鄉背井、永不還家?此是其一。
杜買與許仲、江禽等皆爲舊識,他深知許仲等對荀貞的忠誠,也深知許仲等的手辣,他如果出賣荀貞,不但他活不了,他在家鄉的父母妻兒兄弟族人恐怕也都活不了。此是其二。
他這兩天一直在想這個事兒,不知想了多少回了,因此這會兒一聞得荀貞質問,驚駭惶懼之下,不假思索地就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既無負我之意,緣何你這兩天長籲短歎?”
“君侯對小人恩重,小人不能負,趙家勢大,小人又不敢得罪,左右爲難,無所适從,因長籲短歎,有歸家之念。……君侯,小人鬥膽,乞求君侯允小人歸家。”
趙忠是宮裏的中常侍,天子呼爲阿母,杜買隻是一個小小的鄉野黔首,他能不背叛荀貞已是很不容易了,要讓他如程嘉那樣爲了“忠義守信”而對荀貞不離不棄,卻是太難爲他了,所以他有了歸還家鄉、以求脫身、遠離這是非漩渦的念頭。
他來投奔荀貞的最初,也曾設想過美好的未來,然而這兩天他才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做“貴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成“大事”的,甚至連“貴人”的光也不是人人都能沾的,他看清了自己,他隻是個普通人,他不再幻想什麽富貴,現在隻想安安穩穩地在家鄉和家人、親族度日,即使沒有權勢、不夠富足,但隻要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他就心滿意足了。
隻是,他已經卷入了荀貞與趙然鬥争的漩渦,就算現在想脫身,卻也是不能了。
荀貞絕不可能把他放回颍川,給自己留下一個後患。
荀貞對他這個請求不置可否,熟視他良久,判斷出他說的是真話。
杜買和繁譚這兩天常起争執,既然不是杜買要出賣自己,那就是繁譚了。荀貞提劍起身,繞過案幾,來到繁譚的身邊,站定,握着劍,用劍鞘拍了幾下繁譚的後背,問杜買:“你這兩天常與繁譚起争執,是爲何故?”
杜買答道:“小人想要歸鄉,繁譚不願,我兩人爲此争執。”
“這麽說來,想賣我的人是繁卿了?”
劍鞘一下下拍打在後背上就如泰山壓身、又如利刃臨體,繁譚抖成一團,尿都快吓出來了,顫聲說道:“若無君侯,便無小人今日,小人怎會忘恩負義,出賣君侯?”
“我剛才問卿把我賣了多少錢,卿說不知我是何意思,怎麽?現在卿還不知我是何意思?”
繁譚不敢回答,隻道:“小人絕不敢負君侯!小人絕不敢負君侯!”
荀貞語聲轉厲,再次用劍鞘拍打繁譚的後背,喝問道:“你到趙郡投我,我念昔日之故情,留下了你,我且問你,我可有負你之處?”
“沒有。”
荀貞又用劍鞘拍他後背,問道:“你染上傷寒,你弟棄你不顧,是杜買來報與我知,我延醫購藥,救了你的性命,我且問你,我可有負你之處?”
“沒、沒有。”
荀貞又用劍鞘拍他後背,問道:“來到魏郡,我爲你和杜買租賃宅院,供你居住,每月從我的月俸裏拿錢給你,供你吃用,凡你有所求,我無有不應。我且問你,我可有負你之處?”
“……。”
“我所以如此待你,是因爲你是我的鄉人、我的故人,我念鄉故之情,故優容厚待,而你是怎麽回報我的?‘鬥米養恩,石米養仇’,我今方知此話之意!”荀貞抽劍出鞘,用以劍抵其後脖,喝問道,“你賣了我多少錢?”
繁譚被荀貞接連诘問,無言以對,恐懼駭怕,早已又撐不住身子,軟倒地上,被荀貞的劍一逼,脖後生涼,寒毛倒豎,受此一逼,求勝心切,倒是把飛散的魂魄重聚到了一塊兒,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奮力往邊兒上滾開,一邊滾,一邊叫道:“饒命!饒命!君侯,就饒了小人一條賤命吧!”
荀貞趕上去,一腳踢中他的胸口,使他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問道:“你賣了我多少錢?”
繁譚滾動的身體被側邊兒的柱子擋住,他手忙腳亂地想要爬起逃跑,看見荀貞提劍過來,雙手在前亂舞,帶着哭腔叫道:“趙家那門客許我錢十萬。”
荀貞聞得此言,止住了腳步。
堂堂颍陰侯、二千石太守,在繁譚的眼裏卻竟然隻值十萬錢,爲了十萬錢,就把荀貞賣了。
這樣的小人,又何必和他計較?
其實,早在杜買、繁譚到來前,荀貞的怒火就已經下去了。他在怒火下去後靜坐沉思,把趙然收買李骧、杜買等人的事兒從頭想了一遍,發覺自己落入了被動。
就算他可以派人殺了李骧、殺了杜買、殺了繁譚,但如果趙然再收買别的人呢?
而且趙然正在收買李骧、杜買等人,李骧、杜買等人一被他殺掉,就像此前荀攸分析的,趙然必會猜到是他幹的,那麽就有可能在這件事大做文章,散播謠言,挑動義從驚疑,破壞他在郡中好不容易得來的名望。
那麽,要想破解此局面,隻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化被動爲主動。
怎麽化被動爲主動?他已有了主意。
現在既然已經查出是繁譚出賣了他,那麽在這件事上也就沒必要再動怒、再計較了,現在應該考慮的是着手安排、布置、實施他的這個主意。
因此之故,他止住腳步,還劍入鞘,不屑地對繁譚說道:“殺了你,有辱我劍。”
繁譚大喜,剛要沒口子地謝恩,又聽得荀貞對堂門口的典韋說道:“拖出去,坑了。”
繁譚面如土色,伏在地上,朝荀貞爬來,試圖拽住荀貞的衣袍求饒。典韋大步入内,一把抓住他的袍帶,把他提起,轉身往外走。繁譚掙紮哭喊,卻怎能掙脫典韋之力?他哀求荀貞,荀貞懶得理會他,又哀求杜買爲他求情,杜買自身難保,又哪裏還顧得上他?典韋嫌他聒噪,一巴掌将他拍得暈了過去。
等典韋提着繁譚下去,荀貞轉問杜買:“你可知繁尚下落?”
杜買答道:“繁尚被君侯逐走後,因其無兄弟之情誼,爲趙人唾棄,沒有生計,落魄潦倒,所以找了小人與繁譚幾次,小人與繁譚惡其涼薄,均未見他,後來,就沒他的消息了。”見荀貞沉吟不語,知荀貞是在擔憂繁尚可能被會趙家找到,說道,“繁尚被君侯逐走時,傷寒尚未停息,他後來沒有消息,也許是染上了傷寒,病重而死了吧?”
繁尚身無分文,找不來錢,颍川大概是回不去的,荀成派人去趙郡,在戲志才、邯鄲榮的協助下,把趙郡各縣找了個遍,也沒找到他的下落,這麽看來,還真有可能是已經死了,當然死因不一定是傷寒,也有可能是被盜賊害了,也有可能是被流民殺了。
繁尚在趙郡可以求助的人除了荀貞,隻有杜買、繁譚,聞得杜買也沒有繁尚的消息,荀貞放下了點心,不過具體到底如何,還得等荀成派去颍川的人回來才知。
如果在颍川也找不到繁尚,那麽就可以徹底不必爲此擔憂了。
杜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荀貞,說道:“小人鬥膽,求君侯放小人歸家。”
“有你回家的時候,這陣子你先在府裏住下吧。”
看在杜買沒有出賣他的份兒上,不論這個沒出賣是出於何種緣故,荀貞也沒興趣再爲難他。
待得典韋回來複命,荀貞吩咐說道:“給杜卿安排一處住舍,派兩個衛士給他守門戶,無我召令,不許他出門半步。”
典韋應諾,正要帶着杜買下去,荀貞又說道:“請君昌來。”
找程嘉來,是爲了安排部署他想到的那個化被動爲主動的主意。
典韋恭聲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