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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绲的回信剛到不久,荀貞還沒有派人去東郡和東郡太守細議換糧之事,卻怎麽就有糧食從東郡運來了?卻原來,這批糧食不是換來的,而是荀貞掏錢買來的。
早前,荀貞叫尚正負責重修郡縣學校,重修學校是需要錢糧的,這一批糧食正是爲此而買,——現在還沒到秋種之時,屯田所需的糧種可以等,但是學校的重建卻不能等,倒不隻是因爲荀貞對此很重視,主要是因爲隻有趁農事不忙,才能征調民夫搞學校建設。
萬沒想到,好容易把糧買來,結果剛到元城就被劫了!
東郡是一個地形狹長的郡,魏郡共有四個縣與之接壤,從西南到東北依次是:繁陽、陰安、元城、館陶。繁陽、陰安離東郡的郡治較近,元城、館陶則與東郡東北部的東武陽、陽平、發幹、樂平等幾個縣比較近。這批被劫的糧食是從東武陽運到魏郡的,入魏郡之後,元城是第一站,換言之,這批糧食剛入魏郡的地界就被人給劫走了。
荀貞來到前院,登上大堂,詢問從元城來報訊之人:“何時被劫的?”
“昨天中午。”
元城距邺縣一百四十裏,昨天中午糧食被劫,這個報訊之人今天上午就趕到了邺縣,一夜半天,趕了一百四十裏,難怪看起來滿面塵土,疲憊不堪。
要說起來,這個報訊之人之所以這麽不要命地趕路,一來固是因爲郡糧被劫這件事太大了,二則卻也是被元城的守長催的,元城的守長本是郡吏,被荀貞擢任爲此職,高高興興地走馬上任當縣長,卻沒想到剛上任沒多長時候就出了這種事,很是惶恐不安,生怕被荀貞免職是輕,害怕荀貞會嚴懲他是重,所以在這個報訊之人出發前再三交代他要快點把訊息送給荀貞。
荀貞停下話頭,吩咐堂外的典韋叫人取來溫水,給這個報訊之人洗臉,又叫送來溫湯飯食,叫他吃。這個報訊之人甚是感動,草草地洗了把臉,吃了點東西,精神一振。
荀貞接着問他:“在哪裏被劫的?”
“元城縣邑東南,五鹿故城附近。”
“五鹿故城”,說的是春秋時五鹿城的遺迹,“齊桓公築五鹿,以衛諸侯”。荀貞這次行縣,行至元城時,還曾去五鹿故城吊過古,在這裏和荀攸、徐福、許季談起過晉公子重耳的故事,重耳當年出亡,路經五鹿,在這裏向“野人”乞過食。
“可知是何人劫的?”
“這股賊寇很狡猾,沒有留下什麽有價值的線索,連同夥的屍體也全都帶走了。”
“一點線索也沒有?”
“案發後,鄙縣守長親去查勘,有兩個押糧的縣兵僥幸重傷未死,從他兩人口中得知:劫糧的賊寇人數衆多,約有百餘人,皆蒙面,不能識其面目,然聞其口音,似有本地人在内。”
“有元城縣人在内?”
“可能是元城縣人,也可能是魏縣人,但總之不會出此兩縣範圍之内。”
俗話說,五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
元城、魏縣、邺縣雖同屬魏郡,但如細分辨之,元城人、魏縣人的口音和邺縣人的口音還是有差别的,就如颍陰和許縣,盡管這兩個縣離得很近,但荀貞和陳芷的口音卻并不完全相同。
荀貞點了點頭:“還有别的線索麽?”
“這些賊寇行動敏捷,對地形很熟悉,從動手到撤走總共隻用了半個時辰。”
這個時候,荀攸、王淙、審配等人陸續來到。
王淙插話說道:“對地形很熟悉?……,明公,能熟悉地形的隻有本地人,其中必有當地人。”
荀貞颔首說道:“不錯。”接着問這個報訊之人,“還有麽?”
“他們有大量的弓弩,不少人騎的有馬,一些人穿了皮甲,心狠手辣,不但押糧的縣兵被他們幾乎盡數殺死,而且當時在近處田中勞作的幾個農人也被他們殺了。”
荀攸蹙眉問道:“有多少弓?多少弩?多少馬?”
“弓約二十餘,弩約十餘,騎馬者近二十人,穿皮甲者約三十人。”
兩漢雖不禁兵器買賣,但弩、皮甲卻不好買到,且價格昂貴,冀州盡管産馬,但買馬及養馬之所費皆甚多,荀貞帳下現在也不過隻有四百餘騎兵,就算這近二十個騎馬的賊寇騎的不是戰馬,是普通的馬,可能夠擁有近二十匹馬的也絕非普通之人,加上弩、皮甲和本地口音,作案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荀攸說道:“其中必有元城或魏縣的豪猾強徒!”
這個報訊之人說道:“鄙縣守長也這麽判斷的,此案應是元城或魏縣的豪猾勾結群盜作下的。”
劫糧的賊寇有百餘人,這麽多人,不太可能是全部出自某姓豪強,在於毒占據期間,元城、魏縣的豪強都被摧折得差不多了,單隻一家一姓絕難湊出這麽多行事狠辣之人。最大的可能是幾姓豪強聯合在一塊兒,又或者是勾結外邊的盜賊,而把這兩個可能性放到一處比較,後者的可能性又更大一點,因爲劫郡糧是重罪,不會有太多豪強大姓敢幹這種事的。
荀貞瞥了眼審配,歎了口氣,說道:“我本欲禮重地方,欲以魏人治魏,故連月擢請郡名士、大儒出仕郡朝,以求地方清平,百姓安居,卻奈何竟有豪猾勾結群盜、劫郡府之糧!”
審配神色嚴峻,出席下拜,說道:“魏與元城被於毒占據,久受其害,賴明公之能,乃得光複,地方大姓不思回報,反劫郡糧,不可忍也!配雖不才,願爲明公查案捕兇!”
審配是陰安人,陰安離元城直線距離隻有八十裏,離魏縣更近,隻有六十裏,審配對這兩個縣都很熟悉,熟知當地的士族、大姓,也熟知當地都有哪些橫行不法的輕俠、豪猾。
聽得他自告奮勇,願去查案,荀貞大喜,下到堂上,把他扶起,故作不舍地說道:“我行縣今歸,對郡中的情況剛略有了解,正要借君之助,行施政事,當此之時,君豈可離郡?況如君者,郡之名士也,才高望重,用君查案,豈不牛刀殺雞,大材小用?”
見荀貞如此地重視自己,審配十分感動,但他這個人的性子是越感動,越要肝腦塗地地爲你辦事,堅持說道:“正是爲了利於明公施政,這樣的豪猾之賊才需早除!”
荀貞說道:“既然君意堅決,也罷,那此案就由君偵辦。”問審配,“不知君欲如何偵辦此案?”
“光天化日之下道劫郡糧、殺傷數十縣卒,并殺傷無辜農人,此重案也。配以爲,當速破之。”
魏郡、元城等縣剛光複不久,此案如不速破,也許會引起連鎖的不良反應。
荀貞以爲然,說道:“君言甚是。”
“因此之故,配鬥膽,求公一道‘許配便宜行事’之檄。”
“君想如何便宜行事?”
“此案有元城、魏之豪猾參與,欲破此案,非由此入手不可,配憂恐此二縣之吏、卒會不服從配之調遣,故希望明公能書檄一道,令此二縣之吏、卒聽命於配。”
依漢之慣例,郡中的吏員多由本郡人擔任,縣之掾吏則多由本縣人擔任,審配此去元城,首先之要務就是調查元城、魏縣兩縣的豪強大姓,可以預料到,此二縣的豪強大姓家子弟必有不少在縣中爲吏,他們可能會不配合審配,所以審配請求荀貞給他調令此二縣吏卒的權力。
荀貞說道:“此易耳。”
當即命主簿尚正寫了檄文一道,交給審配,又親寫了檄文一道,也交給審配。
他親寫的這道檄文是寫給守元城長的。
他前不久行縣時給各地的縣令長下過嚴令,命他們加緊清繳境内的群盜,并給他們限定了一個期限,凡是期限内不能完成任務的都要給以重處。守元城長不但沒有能把境内的群盜清繳幹淨,還把郡糧給弄丢了,荀貞在檄文裏對他嚴加訓斥,說:“本該嚴懲你,然念你初上任,姑且再給你一個機會,如能配合審掾把劫糧的寇賊抓住,則免你之過,如不能,兩罪并罰”。
魏縣的守令是陳褒,對荀貞的命令肯定服從。
有了這兩道檄文,魏、元城上至縣令長,下到吏卒都不敢違背審配之令了。
荀貞問審配:“還有别的需要麽?”
“如能再得明公義從百人,以震懾不軌,自是最好。”
“這也簡單!”
荀貞傳令堂外,命左伯侯馬上去縣外兵營,調義從百人出營,又問審配:“還需要别的麽?”
“有公檄令,可以調縣吏卒,有公義從,可以震豪猾不軌,足矣!事不宜遲,配現就去元城!”
審配雷厲風行,辭别荀貞,與那個來報訊的元城主簿齊出堂下,大步出院。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荀攸笑對荀貞說道:“審正南剛決果斷,與公宰頗有相像。”
審配性格裏剛果的這一面的确是和邯鄲榮有點像。
堂下的王淙、尚正、康規諸吏均表情沉重。
尚正說道:“明公方滅於毒,威震郡縣,而今糧方入境,卻即被賊劫,正竊以爲,此案背後或會有指使之人。”
荀貞剛消滅了於毒,收編了於毒的近萬部衆,光複了郡西、郡南、郡東八縣,在魏郡的聲威正盛,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買來的糧食剛入魏郡卻就被劫了,要說此案背後沒有黑手,堂上諸人誰都不會相信,——隻憑元城或魏縣的一個或幾個大姓,他們沒膽子幹這種事。
王淙、康規也都想到了這一點,而且他兩人也隐約猜出了背後指使之人可能會是誰,隻是他兩人不如尚正清節直道、砥砺名節,心中存有顧慮,因此沒有開口提出這個疑點。
荀貞瞧了他兩人一眼,笑問尚正:“以卿看來,如有背後指使之人,則此人會是誰?”
尚正真的是名如其人,是個“崇尚正直”、剛正無畏的人,他毫不猶豫地說道:“郡中敢行此事者,唯有一家。”
“誰家?”
“本縣趙氏。”
“不可胡言,趙氏乃趙常侍之族,國家重之,其族中仕朝堂、州郡者衆多,可謂滿門青紫,又豈會犯國法,觸漢律,行此惡事,犯劫糧重罪?”
趙家出仕的不止趙忠一人,在趙忠的提攜下,趙氏族人裏很多在朝中、地方爲官,就不說縣令長、郡丞、郎官等等千石以下這一級了,爲二千石的就爲數不少,因而荀貞說趙家是“滿門青紫”,公、侯、将軍紫绶,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青绶,能配青、紫的都是高官貴人。
“明公初至郡時,梁期無吏迎,郡朝無吏迎,此背後即是趙家之指使。”
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但尚正是第一個說破的。
他當時吏職低微,隻是時曹的一個書佐,消息渠道不靈通,不知道荀貞何時上任,因此沒來得及主動出迎,但王淙、康規當時卻是知道荀貞到郡的,然因趙家之故,他倆雖沒請假,留在了府中,卻也沒有主動迎接,此時聞得尚正說破這一點,他倆人俱面現羞愧,不安起來。
荀貞笑了笑,裝糊塗說道:“我與趙氏無冤無仇,他又何必針對於我?”
“明公是皇甫公的故吏,皇甫公昔過邺縣,奏趙家屋宅僭制,請朝廷沒收,趙家因銜恨之,遷怒明公。”
荀貞默然,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領會他的意思,笑對尚正說道:“今劫糧案剛發,是何人所爲尚不知也,主簿請慎言,……審掾已去元城,具體到底是何人犯下的此案,想必不久後就能真相大白。”
尚正怫然不悅,欲待再說,荀貞起身笑道:“行了兩個月的縣,着實夠累。……,王卿,新來郡朝的那些各縣士子可安排好了?”
荀貞行了兩個月的縣,沿途又召辟了不少各縣的士子,昨天到邺縣後,荀貞叫王淙安頓他們。王淙是郡功曹,人事安排是其本職,他答道:“諸新吏之名均已錄入官牒,住宿之舍也俱給他們安排妥當,其所屬之各曹曹掾、史也都和他們見過,依明公吩咐,後天他們就可上值了。”
“甚好。我昨天說給卿等放兩天假,讓卿等好好休息休息,今兒卻又把卿給召來朝中了,還好,這會兒時辰還早,卿請歸家吧,待後日再來上值。”
王淙是邺縣本地人,家本在鄉中住,後遷入城裏,家宅離郡府不遠,來去方便。
他應諾起身,辭别出堂,借在堂門口穿鞋的機會,偷觑荀貞面色,見他面色如常,又窺看尚正的面色,尚正漲紅了臉,一副生氣的樣子。
王淙暗歎了口氣,心道:“府君行事剛健,入郡先斬郡兵裏的趙家門客,繼逐郡府親附趙家之吏,複逐梁期之令,我原本以爲他是要與趙氏爲敵,然今日觀其舉止,聽其言談,卻竟似不欲與趙氏爲敵。如此,他往日之種種作爲,莫非隻是爲立足魏郡?唉,趙常侍權傾朝野,本不就是一二千石可與爲敵的啊!……隻是可惜了尚主簿!”
如果荀貞不願與趙氏爲敵,那尚正的下場就會很可悲了。
王淙穿上鞋,下堂出院。
快要秋收了,康規這個東部勸農掾正忙的時候,也辭别下堂。
康規如王淙一般,也趁出堂穿鞋的機會,暗觑荀貞、尚正,亦是暗自歎息。他出了院子沒幾步,聽見後邊腳步聲響,扭頭看去,卻是尚正滿臉激憤地緊跟他出了院子。
康規停步轉身,行禮問道:“主簿何去?”
“回舍!”尚正硬邦邦地丢下了兩個字,一步不停地去了。
康規回過身,瞧着他按劍疾走的背影,不覺又歎了口氣。
堂上隻剩下了荀貞、荀攸兩人。
荀攸向外看了看,院中沒有外人,笑對荀貞說道:“明公,主簿似可用也。”
“雖然可用,奈何性急,豈不知‘幾事不密則成害’?趙氏在魏郡經營數十年,根深蒂固,不可輕撼之,朝中阿附趙家的郡吏雖然被我大多逐走,但留下的這些又怎會知有無心向趙家之人?這府中的奴婢、吏卒裏又怎會知有無趙家的耳目?於朝堂之上,怎能輕議趙家是非?”
荀貞對趙家寸步不讓是一回事兒,大張旗鼓地告訴郡人他要收拾趙家又是一回事,如隻是前者,尚可與趙家周旋,如是後者,怕今天把話說出去,明天朝中就有诏書下來,或免其職,或治其罪。
“主簿雖急,然明公正用人之際,似亦不宜對其置之不理。”
“你今晚或明晚,悄悄地去他舍中,可将你我心意微吐露一二,叮囑他幾句,叫他耐心等待。”
“諾。”
相比功曹,對長吏而言,主簿更是心腹。功曹管的是郡朝人事,是對外的,主簿負責的多是長吏的私事,如起草文書,包括私信,如受長吏之遣去辦私事,等等。實際上,荀貞當初選擇用尚正爲主簿,就是看重了他的耿直正氣,就是準備在除滅趙氏中重用他的。
院外進來一人,禀道:“外有一人,持守梁期令陳到之奏記,自稱明公義從,求見明公。”
“叫他進來。”
不多時,一人來到院内,脫鞋登堂,伏拜在地,奉上了一道公文:“小人奉守梁期令陳到之令,呈送此奏記於明公。”
荀貞看時,這人确是他的一個義從,在梁期時,他留給陳到了幾個人,此人是其中之一。
荀攸接過奏記,轉呈給荀貞。
荀貞打開觀看,親筆回了一道檄文,細細封好,交給這個義從,不動聲色地說道:“将此交給陳到,命他按此行事。”
義從應諾,捧着檄文出去了。
荀攸問道:“是何奏記?”
荀貞遞給他,叫他自看。荀攸看完,問荀貞:“不知明公給陳到下了何令?”
荀貞笑道:“我叫他嚴守不發,再接再厲。”